[南疆往事]

几年前,我在南疆吐尔尕特山口附近的一个哨卡当边防兵。

这里与吉尔吉斯斯坦接壤,海拔4000多米,山上寸草不生,百里之内荒无人烟,长年累月大雪封山,自然条件十分艰苦。

我们哨卡只有三个人,班长老李、战士小杜和我。

班长老李并不老,也就二十三四岁,但他已在这里当了四年的兵,经验特别丰富;战士小杜是广东人,个子不高,但精明能干。

哨卡没有电,当然没有电视,只有一台半导体,嘶嘶啦啦还能听到几个台的节目,这就是我们的全部业余文娱生活。

我们正是生龙活虎的年龄,但这里别说鲜花和姑娘,就是连一片树叶也没有,连一只飞鸟也很难见到。

那年秋天,我和班长在山上巡逻时,发现一个毛绒绒的小动物,仔细一看,是条狼崽子,如果我们丢下它不管,一夜一过,它的小命十有八九就没了。

以往,我们看到狼,一般都是三五成群的,它们有时候路过哨卡附近,有时候会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往哨卡里张望,并没见它们攻击过我们

所以我们看到狼群,不光不怕它们,甚至感到很亲切,毕竟是活物!如果它们坐在那里往哨卡里看时,我们就逗它们玩,它们就那么坐着,什么表情和反应都没有,有时我们也扔给它们几块吃的,不一会儿它们就走了。

班长告诫我们说,这里的狼非常凶残,千万不要惹它们,一旦与它们结下仇,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所以要是平时,我们发现了小狼崽也是万不敢要它的,否则狼群会把你闹个天昏地暗、惶惶不安。

可现在是深秋,班长说:“一般情况春夏天是狼的繁殖季节,估计不知是哪条狼没搞好计划生育,大意了,才生下了这个小狼,而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小狼是肯定过不了冬的,所以就被老狼抛弃了。

”于是我们就把小狼抱了回来。

把小狼抱回来后,小杜也喜欢得不得了,他在家时养过狼狗,有些经验,他给它喂粥喂奶粉,或者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像对待小弟弟一样。

把它养得特别好。

没过多久它就长得胖乎乎的,班长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老四”,意思是除了我们三个人外。

就是它了。

到底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品种。

它在我们温暖的哨卡里长得很健壮,还特别有灵性,半个月后,只要你叫一声:“老四!”它马上就知道是在叫它,立即站住竖起耳朵,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但是它不会摇尾巴。

白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会在阳光普照的院子里跑来跑去。

晚上,它可以随便跳到我们的床上,在我们的身边呼呼大睡。

老四”在我们的爱抚下渐渐长大,在它的记忆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它一定把我们当成了它的母亲,而我们的心里也早就不把它当成狼了,而是把它当成了朋友。

不到200天,它就长成了半人高,一百来斤重,比野生的狼高大得多。

它有一张瘦削的脸,剽悍的躯体上,灰色的毛像秋天的茅草一样,灰白浅黄间夹杂着一些黑褐的颜色,这种颜色与山野荒原极为和谐,让你不易发觉。

这一切,因为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悄悄地变化成的,所以我们谁也没有发现。

直到有一天,山下送给养的司务长白着脸发出一声尖叫,说:“狼、狼、狼!”这才提醒我们,原来我们养着一条狼。

“必须把它打死、放了或给我关起来,否则要是出了事,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司务长瞪眼叫道。

司务长是比班长还要大的官,他的话我们不敢不听,但我们不舍得打死它或放了它,哨卡里又没有笼子,于是我们用一根铁丝将它拴了起来。

狼毕竟是个充满野性的东西,刚拴它的时候,我们拴的是脖子,它怎么也受不了,不吃不喝拼命地挣,直到把脖子挣得鲜血横流还不罢休,一定要摆脱束缚获得自由。

我们实在不忍心看着它拼命挣扎,于是改用一根铁丝拴住了它的一条前腿。

这样一来,它自由多了,也安分多了。

只是它焦急的时候不会像狗一样“汪汪”地叫,只会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1999年冬,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一连下了一星期的大雪刚刚停了,吐尔尕特山口天地一色。

这天早晨,班长带着小杜踏着没膝的大雪去巡逻,哨卡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岗。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远处的山上有几个黑点在快速移动,用望远镜一看,是几条狼!那些狼显然是;中着哨卡来的,速度很快,十几分钟后,它们就来到了哨卡门前,像排队一样坐在几块裸露的石头上,我一数,是九条大狼。

老四”可能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也许其中还有母狼,所以它变得哼哼叽叽搔首弄姿,但它被铁丝拴着,走不掉。

而那些野狼也并不理会它,可能是连日的大雪使它们找不到吃食,它们哨卡来找吃的来了。

可是我想,连日大雪使道路不通,山下给养一时半会儿也送不上来,连我们自己都得省着点,今天就不给你们吃的了。

我逗了它们一阵,那九条狼却不走开,而是继续冷冷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继续站我的岗。

老四”却局促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向它们张望着。

中午时分,我到屋内烤饭吃,屋里飘着一股饭菜的香味。

大约是半个小时后,我出来一看,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狼只有六只了,另外三只不知去向。

但这六只狼为什么还不走呢?四周空寂,只有我一个人,再有就是被铁丝拴着的“老四”了。

我心里有些发空,不禁提高了警惕。

我靠在面朝南的哨卡墙上,一边盯着它们一边从肩上取下枪。

将刺刀挑开并将子弹上了膛。

按照规定,值勤的战士每次只能领三发子弹,主要是报警用的。

虽然哨卡还有弹药,但由班长一人保管,锁在一间小屋里,别人打不开。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黑影从我身后两米多高的哨卡屋顶上向我扑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前襟已被撕开了花。

好在我靠在墙上,它从我头顶一扑而过,蹿到一边去了。

紧接着,又有两条黑影呼啸而下,我这才明白过了:是那三条不见的狼,它们从后边爬上了哨卡的屋顶,要给我来个突然袭击!原来,它们在这儿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吃食,要来吃我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来不及多想,“啪”的就是一枪,因为没有瞄准,枪打空了。

这三只狼愣了一下,却并不逃走,而是往后退了退,坐在了地上看着我。

不远处那六只狼听到响动,不仅没跑,反而一拥而上。

其中有条毛色发黑的狼,显然是头狼,只见它在那几条狼跟前转了几个圈子,然后尾巴在地上像扫地一样乱摆,扫起一团雪,像发号施令一样低嗥了一声,那几条狼马上骚动了起来,逐渐向我靠近,对我形成了半包围圈。

我靠在墙上,端着枪,死死地盯着几米外的它们,一动也不敢动。

忽然,一条狼跃起向我扑了过来,在它的肚皮暴露出来的刹那间,我不失时机地扣动了扳机,“啪”的一枪,正中那狼的肚子,它像一条破袋子一样摔倒在地。

几条狼又是一愣,停止了攻击。

那条头狼走上前来,在那条中弹的狼身上嗅了嗅,忽然,它竟伸出舌头舔起了那条狼的血,然后竟撕扯着吃起了那条狼的肉,看来它真是饿急了,竟吃起了同伙,这真是个血淋淋的骇人场面啊!那条狼显然还没有死透,头狼在撕扯它的内脏时,它还在动,但当头狼掏出它的内脏吃了后,它终于不动了。

头狼吃完了它的内脏,可能已经饱了,一边舔着满嘴是血的舌头一边退到了旁边。

其余几条狼这才敢走上前来对那条狼分而食之。

但还有两条狼在看着 我,我仍是一动不动,我不敢退到不远处的屋子里去。

我怕稍有走动又引来它们的偷袭。

不一会儿,它们就把那条狼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我想,这样也好,也许它们吃饱之后就会走了。

这一切都被“老四”看在了眼里。

但是它只能呜呜低嗥上下蹿动,却挣不脱铁丝

谁知那些狼把那条狼吃光了之后,仍坐在那里不远不近地看着我。

十几分钟后,那头狼又低嗥了几声,那几条狼再次对我形成了半包围圈。

我心里惊慌地想,等它们再次对我攻击时,我再打死一条狼让它们吃,这样它们就差不多吃饱了,只要再坚持两个多小时。

班长他们就该回来了。

但是我只有一发子弹了,千万不能打空!过了片刻,它们果然又对我发起进攻了,我的最后一发子弹虽然没有打空,却没能把那条狼打倒,只是打伤了它的胯部,它低嗥着一瘸一拐地逃到一边去了。

我只有一把刺刀了,好在我虽然无法退回到屋里,但我可以紧靠着一面墙,只要它们不是一拥而上,我还是完全可以抵挡。

它们又开始进攻了,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它们其中三个一起上。

我手握着挑开枪刺的钢枪,沉着应战,快速出枪,虽然将几条狼刺伤了,但我自己也挂了彩,前胸和手上、腿上都受了伤。

这时。

我已经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由于精神高度紧张。

加上跟恶狼们你死我活地拼杀,还有狼的嚎叫和阵阵血腥气,我开始感到心跳加快四肢软弱无力了。

而“老四”这时已经变得极其暴躁、极不安分了,每当狼群向我进攻时,它都要高声嗥叫拼命地挣扎,想挣脱拴住它的前爪的铁丝,不知它到底是想挣脱之后帮我还是帮它的同类。

但是,那根小筷子般粗的五号铁丝,紧紧地拴在它的腿上,下面还有个“六指”挂着。

它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的。

就在这时,狼群嚎叫着再次发起了进攻。

这次进攻,它们改变了战术,采取了车轮战的办法,这三只刚刚被我打退,另外三只又冲了上来,我只好拼尽了所有的力气跟它们决斗,我甚至感觉到了狼们粗重的喘息和从它们口中喷出的热气。

忽然,一条狼的爪子一下子挂住了我的衣襟,在我用枪托把那条狼打倒的同时,我也被带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我的心里一凉,一阵巨大的恐怖充斥了我全身:这下完了!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一声我熟悉的狼嗥声,只见一个黑影跳到我的面前,它的喉咙里发出带着威胁的低吼声,我顿时想到了“老四”。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老四”!只见它站在我的前面,用身体保护着我,它把头埋得很低,口着满嘴尖锐的牙,脖子和脊梁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它不准任何野狼靠近我。

我的心里一热:老四,我平时没有白疼你,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是你来保护了我!   也许是那几条狼已经吃了些东西,不是太饿了,也许是“老四”的身材比它们任何一个都大一号,显得高大威猛极具威慑力,那些狼们跟“老四”对峙了十几分钟后,竟悄悄地退走了。

狼群退了后,我马上软了下来,心里仍在怦怦地跳。

老四”回过头来,在我的身边嗅了一会儿,然后竟也向狼群的方向走去。

我发现“老四”走路的姿势是一瘸一拐的,我看见“老四”的前腿不知什么时候也受了伤,它的前爪不敢用劲,落在雪地上,就会在白雪上印上一个鲜红的印迹。

老四”是被铁丝拴着的,它是怎么挣脱出来救我的呢?我想让它回来,可我每一次叫它,它都会站住回过头来看我一会儿,然后还是掉头走了,就这样,它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终于,班长他们回来了,他们听我说了一场“人狼大战”之后,吃惊得睁大了眼睛!他们急忙给我上药、包扎,好在我受的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筋骨。

忙乎完了,小杜忽然发现,在拴“老四”的铁丝上,有一只狼爪子,用手一摸,里面是空的,竟是一只完整的狼爪皮!天啊,我明白了,“老四”为了救我,拼命挣扎,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竟将它整只狼爪上的皮像脱手套一样给挣了下来!那该忍受多大的痛苦、下多大的决心和狠心啊!   我心里充满了感动,我想人们都说狼是残忍凶恶的野兽,但在关键时刻它也会保护自己的主人,它也会“知恩图报”啊!可我又想,它救了我之后,为什么还要跟着那些狼走了呢?难道是因为它终于找到了它的同伙,还是因为它终于获得了自由?总之,从那以后,“老四”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几次,有狼群来过哨卡附近,我们觉得其中好像有“老四”。

叫它,它也只是远远地、痴痴地看着我们,并不上前。

班长说:“就让‘老四’去吧,它跟我们在一起,就算我们对它再好、再信任,它也享受不到和它的同伙在一起的自由、快乐,大自然才是它真正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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