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曼陀罗,》,看马基雅维利的大众启蒙

李智星。

喜剧的谐谑感和人世的“神圣感”之间往往难以兼容。在艾柯的著名小说《玫瑰之名》中,瞎子修士杜绝亚里士多德“论喜剧”文稿的传播,就是因为惧怕喜剧诱发对基督教上帝的亵渎。而马基雅维利的作品《曼陀罗》恰为一部极具渎神意味的喜剧。

关于马基雅维利的事业,当今学界存在三种比较著名的阐释路径,分别是施特劳斯学派的古今之争路径、“剑桥学派”的公民人文主义路径和激进民主派的平民主义路径。三派理论倾向迥异,但都关注人民在马基雅维利事业中的位置。本文主要透过施特劳斯学派之眼,考察马基雅维利意图型塑怎样的人民的问题。在《曼陀罗》中,“人民”是通过剧中的卢克蕾佳这一个角色而在场的,就像吴增定所指出的,将《曼陀罗》各色人物的寓意过分坐实固然不妥,但对卢克蕾佳一角喻指人民大众则基本无疑。按洛德的绎读,《曼陀罗》第四幕第十场,提莫窦修士面向观众说“如果……你们是她”,“她”指卢克蕾佳,“你们”观众则涵盖了一般大众,“你们是她”暗示把人民大众和卢克蕾佳联同起来。

曼陀罗》讲述的是一个有关通奸的阴谋故事。老学究尼洽老爷有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但夫妻间有一个烦恼,就是妻子卢克蕾佳总是怀不上孩子。青年商人卡利马科看上了卢克蕾佳,但苦于卢克蕾佳是个执守基督教正统道德观的妇人,无法引诱她。卡利马科找到流氓李古潦,希望他能出谋划策,帮助自己达成目的。李古潦为人狡诈,具有马基雅维利所赞许的狐狸式狡黠品质。李古潦联同提莫窦修士等人设局诱骗,利用尼洽老爷和卢克蕾佳的盼子之心,促成卡利马科卢克蕾佳的一夜云雨,并最终使卢克蕾佳臣服于卡利马科,甚至主动帮助他和李古潦正式入住尼洽家宅。尼洽老爷看见自己终于有后,也十分愉快。全剧在快乐的气氛中收场。

流氓李古潦是整个通奸阴谋的核心策划人。这一阴谋是为了帮助卡利马科满足他对卢克蕾佳身体爱欲,而李古潦帮助卡利马科,则可以得到钱财和好处。但李古潦曾明确表态,他愿意帮助卡利马科,并不是因为那些利益,而是因为他和卡利马科之间的某种“同情”。他声称他跟卡利马科“总是血性相投”,所以他对卡利马科说:“我就跟你一样,恨不得你的愿望能够实现。”李古潦与卡利马科二人在天生的“血性”类型,亦即灵魂品类上相投。不是对蝇头小利的盘算,而是“血性相投”的同一类人这一事实,真正联结起李古潦和卡利马科李古潦是为了他自称从属于其中的某一类人的利益。不帮助尼洽老爷这一类人获取成功,取决于他和尼洽老爷品性不相投,他俩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李古潦盼望看到一种跟他灵魂品性相亲近的人对另一种灵魂品性跟他无法相投的人的胜利,这是他做出自己的敌友划分,并采取相应的扶友损敌行动的依据。

如何理解尼洽一角呢?按施特劳斯看法,马基雅维利本人的政治事业针对的是古人,意图颠覆与战胜古人“旧有的体制和秩序”。在《曼陀罗》中,尼洽是全剧唯一一个失败者,他失去了整个家业,从马基雅维利事业的角度去看,尼洽一角作为失败者具有何种深意?

留意剧中描述尼洽的几处细节颇为关键。首先是在开场白。剧中介绍尼洽“读了一包波埃修的法律书”。波埃修是古罗马时期的哲学家与神学家,他善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古典哲学,曾将柏拉图全部著作译成拉丁文。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也指出,波埃修深受柏拉图哲学影响,“有更多柏拉图倾向”,是个“柏拉图式”品质的哲人。尼洽致力研究波埃修,这一关联暗中把我们的目光从尼洽引向了古典哲学,引向了古代的柏拉图

马基雅维利著作里,柏拉图几乎从不被直接提及,一种说法认为,字面上对柏拉图的有意沉默和忽略,是对其表示否定的修辞暗示。无独有偶,柏拉图作品《会饮》的另一个题目叫作“关于情爱”,爱欲是它探讨的主要问题;而在《曼陀罗》里,情爱或爱欲的主题也显然占据重要地位,但其对爱欲的理解却与柏拉图《会饮》里的苏格拉底唱反调。《会饮》里的苏格拉底借狄俄提玛之口,讲授爱欲的本质乃“欲求在美中孕育和生产”,而最高的爱欲满足就是投身于哲学沉思的生活,以求瞥见那最高伟的美本身,并“与之融为一体”,借此与美本身“生育”出灵魂的“真实的美德”。一旦灵魂上升到美本身的境界,便不再觉得身体的美是真的美,欲求与美的身体进行生育和繁衍的爱欲,相比起欲求与美本身相结合的爱欲也变得可鄙。而在《曼陀罗》里,居于中心的却是对属于身体的爱欲及生育欲的关注。相对于苏格拉底,马基雅维利在《曼陀罗》中恰恰是以身体的爱欲满足为标准,与李古潦“血性相投”的卡利马科,渴求的就是对美的身体的欲求和占有,他对卢克蕾佳的美德则毫无兴趣。而且,正如施特劳斯所发现的,在马基雅维利著作中,“灵魂”始终是阙如的,这是由于马基雅维利忽视灵魂的事宜,其所看重的恰恰是身体性。《曼陀罗》跟《会饮》的上述对峙,表达了马基雅维利与古人之间围绕“身体”与“灵魂”的对峙。

《会饮》里的苏格拉底把爱欲描述成一个神族的精灵,而在马基雅维利的《曼陀罗》中,“爱神”也出现了三次。在开场白、第一幕的尾歌和第三幕尾歌中都出现了“爱神”,第四幕尾歌内容也是关于爱欲的颂辞,但却故意反讽,说身体爱欲的“波浪”,是“使灵魂蒙福的唯一原因”。马基雅维利身体爱欲的满足来诠释灵魂的蒙福原因,无异于将身体凌驾于灵魂之上(同时也顺便恶毒嘲讽了基督教道德)。《会饮》里爱神的内含,来到《曼陀罗》中则被根本置换,说白了就是马基雅维利身体释义置换了古典哲人的灵魂释义。《曼陀罗》暗地里似乎从事着对柏拉图《会饮》爱欲教诲的颠覆。

暗中把尼洽引向古典哲人柏拉图,尚有另一处文本线索。在《曼陀罗》第三幕第二场李古潦与尼洽的对话里,李古潦评价尼洽说:“您这号儿人整天都在书房里,懂的就是书,这世上的事理卻不太明了。”这与开场白中“他们没准搞不懂什么叫生活”相呼应。尼洽只懂读书,只知道书本中的理论知识,却不谙俗世生活事理,李古潦对尼洽老爷的这种讥讽,熟悉马基雅维利著作的读者完全能从中听出其《君主论》著名的第十五章对古典哲人批判的回响:只关心在言辞中或想象中最好的政治制度是无用的,重要的是现实生活实际如何。跟第十五章的批判相同,马基雅维利在《改革佛罗伦萨政府的谈话》里,也半带揶揄地指出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都属于不能在现实中建立国家,而只能在书本的言辞里去建立的人:“有些不能够在现实中建立共和国的人,也会……在作品中这样做,比如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和很多其他人,他们想要表明,假如他们没有像梭伦和莱科古士那样建立一个自由的政治制度,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无知,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将它变成现实。”在此,马基雅维利的态度与《君主论》第十五章差不多,都认为古典哲人不能真正关心此世现实中的有效性问题,对现实“没有能力”,而只限于在“作品”的言辞里探讨国家问题。这跟李古潦对尼洽的讥讽是同一趣味。尼洽只埋首于“书”或“作品”,就像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只懂得专注于“作品”著述一样,对俗世生活中的事情显得无能。尼洽一角背后影射着古人。恰巧,波考克在《马基雅维利时刻》对波埃修的人生失败也有类似分析:由于受柏拉图哲学影响,波埃修在遭遇“丢了权力,被投入牢房”的政治挫败后,没有能力像马基雅维利倡导的那般积极应对其现实命运,而只能逃向柏拉图式的沉思生活,寻求“哲学的慰藉”。

在某种注重生活之实际如何的现实主义态度中,关注实在的“身体”显然比关注“灵魂”更务实。古典哲人关顾精神灵魂的生活,而不重视、不擅长身体的生活,这与无能于此世生活中的实际作为是相对照的;埋首古典故书、不通世理的尼洽老爷在身体的能力上恰恰也乏善可陈,与此相反,卡利马科恰恰在身体上战胜了尼洽老爷,他有能力让卢克蕾佳怀孕,用身体的激情与技能去征服她,而且从此释放出卢克蕾佳身体爱欲,卡利马科身体能力上就比尼洽要强。卡利马科李古潦团伙对尼洽的胜利表明,关注书本的知识不如关注“世上的事理”,关注灵魂的德性不如关注身体的能力,后者有助于达到实际的目的和效果,而前者往往一无所获。古人从事言辞生活和灵魂生活的庄严受到了鄙夷。

尼洽虽然鉆研古典贤人的著述,也一再表现出自己看重灵魂、德性的观念、看重宗教关于灵魂的教诲,但在早已败坏的佛罗伦萨社会风气影响下,他自身德性也不免蜕变。显然,古人传统在此已发生变质。风气的腐化为李古潦施行阴谋提供了帮助,他得以利用尼洽道德感的薄弱而勾结其余更多的坏人。无论如何,李古潦在剧中战胜尼洽,包含着隐喻马基雅维利谋求对古人“旧有的体制和秩序”的颠覆与胜利。这就是说,在针对尼洽的计谋中寄托着马基雅维利更深远的计谋,即否定古人。李古潦对于尼洽的胜利是马基雅维利身体性事业的胜利。

马基雅维利之注重身体,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身体产生的欲望与激情的力量,对任何一种现实政治业绩的“获取”都相当重要。“获取”是马基雅维利树立的新“德性”内涵。身体欲望的力量比灵魂、德性的力量更加强大、进取和牢固,更富男子气概,从而在实践中更能够去征服机运、实现“获取”。卡利马科就是一个身体欲望强烈的人,身体欲望驱动他去进取,这一力量对于李古潦来说,就是推进其战胜尼洽计划的重要凭借。

按照马基雅维利身体性力量的信任,如果卢克蕾佳身体欲望和激情上也得到开发,那么就为鼓励她采取更多的行动提供强力而坚固的保证——她将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求而积极主动地为卡利马科打开家门。

一开始,卢克蕾佳的形象是传统宗教道德的虔敬持守者。这符合马基雅维利对人民本性的看法,他认为人民天性是保守的。在《李维史论》中,马基雅维利便视人民为既有体制与秩序的维护者,是既有道德和宗教的托付者。卢克蕾佳忠实信守传统的宗教道德,是维持和贮存传统的根基和渊薮,如果李古潦要颠覆古人的传统体制和秩序,那么长久生活在这一体制下的卢克蕾佳就成了他的最大障碍,他务必改造卢克蕾佳既有的信念,而这又是最难以突破的环节,李古潦在剧中就说过:“那博士很容易上钩,难的倒是那女人。”卡利马科也讲过:“这桩事是让我去与她的天性搏斗,她是最正派不过的。”。

卢克蕾佳被传统的正派宗教道德观所占有,李古潦盘算的则是推倒这种传统德性观念,以身体的欲望感反过来去占有卢克蕾佳。因此,在卢克蕾佳那里发生的,实质影射着马基雅维利的政治事业与古人的传统教化事业对人民品性塑造权的争夺。

李古潦改造卢克蕾佳的计划首先始于一场针对卢克蕾佳宗教信仰的“启蒙”,它最终成功劝服卢克蕾佳勉强答应交出她的身体,让她相信上帝不会谴责她与陌生人的性爱活动。这一场启蒙任务是交给她的告解师——提莫窦修士来完成。就在第三幕第十一场,亦即全剧中间后一场戏,提莫窦修士通过故意误读基督教《圣经》经文,成功欺骗并说服了卢克蕾佳。该场戏中提莫窦修士的《圣经》误读,是全剧最具喜剧性的一场戏,提莫窦运用的“《圣经》解释学”方法,读来让人忍俊不禁,但这其实是马基雅维利在其他严肃著述里同样运用的“《圣经》解释学”误读法,譬如他将听从上帝的先知摩西故意转换成一名世俗僭主,尽管他运用这类误读不像提莫窦一般夸张。马基雅维利的误读跟提莫窦修士的误释如出一辙,均内含亵渎式的谐谑感。透过提莫窦马基雅维利以两种方式贬损了传统基督教:一是像尼采所说那样,他引发笑声将他的敌人基督教权威笑倒;二是他将基督教从一个关心人的灵魂的宗教转化成一个以开启人的身体爱欲为目标的阴谋事业的一部分,成为服务于阴谋的工具,从而解构了传统基督教道德权威的神圣感。

马基雅维利在剧中试图证明,人民本性上其实更亲近身体,而不是亲近德性或者所谓灵魂的得救,只要人民一旦领略到真正的身体感觉,从前蒙蔽身体感的德性或灵魂观念便显得不堪一击。卡利马科尽其所能,用强烈的爱欲表达劝服卢克蕾佳接受他,但他特别单独突出了一个驯服卢克蕾佳的“好理由”,即身体上的理由:“她尝过我和尼洽身体伎俩上的差别,了解了一个年轻情郎的吻和一个年老丈夫的吻是多么不同。”这一理由恰好出现在卡利马科该大段对白的中间位置。随后卡利马科还提及,当卢克蕾佳尝过她身体上的欢愉后,“叹了一口气”,并表示“我的丈夫乐意咱们这一夜,我希望它就永远这样下去”,这跟李古潦此前预想相一致:“她不可能不同意你的,再说她也不会只想要这一夜。”为此,卢克蕾佳更主动承诺迎接卡利马科入住尼洽家宅:“什么时候来,待多久,全在你。”。

卡利马科卢克蕾佳的“这一夜”,实质无异于对卢克蕾佳——大众的一场启蒙。开启身体爱欲的力量,便是马基雅维利启蒙民众的方式。而启蒙则是为了“将大众的人心所向,争取到新的体制和秩序这边来”。“新的体制和秩序”要求身体被启蒙的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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