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愤激到平和 平和

扬子遁居,离俗独处。

左邻崇山,右接旷野。

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居。

惆怅失志,呼贫与语。

汝在六极,投弃荒遐。

好为庸卒,刑戮相加。

匪惟幼稚,嬉戏土砂。

居非近邻,接屋连家。

恩轻毛羽,义薄轻罗。

进不由德。

退不受呵。

久为滞客,其意谓何?人皆文绣,余褐不完。

人皆稻粮,我独黎飨。

贫无宝玩,何以接欢?宗室之燕,为乐不槊。

徒行赁笈,出处易衣。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

或耘或耔,沾体露肌。

朋友道绝,进官陵迟。

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舍汝远窜,昆仑之颠。

尔复我随,翰飞戾天。

舍而登山,岩穴隐藏。

尔复我随,陟彼高岗。

舍尔入海,泛彼柏舟。

尔复我随。

载沉载浮。

我行尔动,我静尔休。

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贫日唯唯。

主人见逐,多言益嗤。

心有所怀,愿得尽辞。

昔我乃祖,宗其明德。

克佐帝尧,誓为典则。

土阶茅茨,匪雕匪饰。

爰及季世,纵其昏惑。

饕餮之群,贫富苟得。

鄙我先人,乃傲乃骄。

瑶台琼榭,室屋崇高。

流酒为池,积肉为崤。

是用鹄逝,不践其朝。

三省吾身,谓予无侃。

处君之家,福禄如山。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堪寒能暑,少而习焉。

寒暑不忒,等寿神仙。

桀跖不顾,贫类不干。

人皆重蔽,予独露居。

人皆怵惕,予独无虞。

言辞既磬,色厉目张。

摄齐而兴,降阶下堂。

誓将去汝,适彼首阳。

孤竹二子。

与我连行。

余乃避席,辞谢不直。

请不二过,闻义则服。

长与汝居。

终无厌极。

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扬雄:《逐贫赋》   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汉末期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有《长杨》《羽猎》《反离骚》等文学作品和《太玄》《法言》《方言》等学术著作,一生淡泊名利,专心著述。

据《汉书》扬雄本传记载,他少而好学,“博览无所不见”,“默而好深湛之思”,“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

汉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扬雄四十二岁的时候才从蜀地来到京师,依傍王氏门下,后因奏《羽猎赋》,得到成帝的赏识,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同列为官。

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

当成、哀、平间,王莽、董贤皆为三公,显贵用事,所荐莫不拔擢,扬雄由于不善于巴结权贵,却三世不徙官,一直官微位卑,生活贫困。

陆侃如在《中古文学系年》中认为这《逐贫赋》是其六十五岁所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63页),那么这篇赋应该是他晚年时对贫困处境的一种排遣。

对于贫穷的厌恶和嫌弃,是人类的普遍情感,孔子就曾说过;“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但对于普通士人来讲,在“花面逢迎,世情如鬼”(《聊斋志异》卷四《罗刹海市》中语)的情况下,如果直道而行,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的话,恐怕结果大半就是窘迫于世,偃蹇而不得志,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古今皆然。

扬雄不善于交际,官场往来逢迎与他无关,因此一直也无法摆脱贫困的生活状况,无可奈何之下,便用戏谑文字写了这篇流传千古的《逐贫赋》。

在赋的起始扬雄就写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左邻崇山,右接旷野。

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居”。

他住的不是京城的繁华地带,而是傍山靠野的空旷之地,作者对所居环境的交代给人一种凄凉之感。

然而,这还不算最坏的,在他的旁边还有些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的邻居,这些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别提什么讲究礼仪了。

扬雄终日同他们厮混在一起,自然也不会过得风光舒心。

用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来,他是生活在花花京城的贫民窟里的一员。

那么,这个结果是怎么来的呢,作者没有说,我们当然也不得而知。

但从开始“扬子遁居,离俗独处”这句话里可以看出,是他看不惯当时的社会风气而主动与世俗拉开距离的,在长安帝京这样红尘万丈的处所,作者竟然离俗独处,那么他对于整个社会的不满也可想而知。

战国晚期的屈原在《涉江》里说:“世溷浊而莫予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屈子蝉蜕于污滓之中,浮游于尘埃之外,不与时人同流合污,却空怀清忠而人莫之赏,饱受谗害,最后抱恨含屈,自沉于汨罗江。

扬雄同样生逢西汉末期衰世,也是跟污浊的社会格格不入的一个人,他们两人的感受又何其相似乃尔!唐时的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写道:“寂寂寞寞扬子宅,岁岁年年一床书。

惟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用诗化的语言,通过想象把扬子这种遁世离俗的寂寞之情描写得细腻人里。

现在扬子自己终于也忍受不了违世独处、进退不得的处境,要发一番牢骚了。

作者首先数落贫穷,“汝在六极,投弃荒遐。

好为庸卒,刑戮相加。

”“六极”是指六种极不吉利的事物,据《尚书・洪范》:“六极:一日凶短折,二日疾,三日忧,四日贫,五日恶,六日弱。

”也有人把“六极”解释为上下四方的六合,但联系本赋的上下文意来看,贫本列名于六种极不受欢迎的事物之一,因而被放逐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尚书》里的说法相较显然更为合理一些。

作者在这里把“贫”拟人化了。

对它说:“你是六种极讨人厌的事物之一,应该远离人间,好好在人迹罕到的地方呆着的,或者像犯了罪的犯人一样,老老实实受到管束的。

”   那么,实际上“贫”跟作者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作者在赋中说:“居非近邻,接屋连家。

恩轻毛羽,义薄轻罗。

进不由德,退不受呵。

久为滞客,其意谓何?”本来作者跟贫既没有感情上的纠葛,也没有生活上的往来,但是贫穷却像一个牛皮糖一样,牢牢粘住了他,又像一个无赖的房客一样,长期寄居在自己家里,赶也赶不走。

这样长期下来,连一向忍气吞声的作者也受不了了,不由得大声疾呼:“你跟我又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地方,现在干吗偏偏跟着我呢,不请自来,挥之不去呢,你这样长期跟着我究竟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作者进一步形象地描写了贫穷所带给自己的尴尬。

“人皆文绣,余褐不完。

人皆稻粮,我独黎飨。

”这一段描写略带辛辣的自嘲,把自己困窘的生活境况传神地刻画了出来。

别人是锦衣华服,自己却是粗布衣服还要捉襟见肘,别人是山珍海昧,自己却只能粗茶淡饭。

跟同时的人相比,作者过得实在是太差了。

这种贫穷的感受,在后世的其他作家笔下也能见到。

像晋时的陶渊明在《饮酒》第五首中就说自己:“弊庐交北风,荒草没前庭。

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除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外,晋时的另外一个文士束皙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他在《贫家赋》中这样描写自己贫穷生活:“有漏狭之草屋,无蔽覆之受尘。

唯曲壁之常在,时弛落而压镇。

食草叶而不饱,常喋喋于膳珍。

”同扬雄相比,束皙是“食草叶而不饱”,更加等而下之了。

陶、束两人的文字扬雄此赋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见扬雄这种感慨是封建社会下层士人的普遍感受,具有非常广泛的社会意义。

作者接着说“贫无宝玩,何以接欢?宗室之燕,为乐不�。

徒行赁笈,出处易衣。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

或耘或耔,沾体露肌。

朋友道绝,进官陵迟。

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作者贫穷的压迫下,不仅“身服百役,手足胼胝

或耘或耔,沾体露肌”,要干各种杂役,进行艰苦的劳作,使得形体不得休息。

而且由于贫穷,不能跟别人礼尚往来,所以“宗室之燕,为乐不粜”,“朋友道绝,进官陵迟”,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活动,更没希望飞黄腾 达。

在那个黄金散尽交不成的时代里,贫穷就意味着被冷落和鄙视。

诚如杜甫《贫交行》中所说:“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作者深受其苦,一股脑儿的把责任全推到了“贫”的头上。

当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这段文字中的有些窘况其实并非作者所遭受的,他毕竟是封建时代的一个士大夫,是中央朝廷的一个官员,所以“身服百役,手足胼胝

或耘或耔,沾体露肌”,“徒行赁笈,出处易衣”这些文字中体现的其实不一定是作者自己生活中的实际情况,但它肯定是有现实的生活蓝本作为参照的,这应是当时最底层人民的生活境况,作者只不过在自己的文中把它给揭露了出来而已。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扬雄此赋超越了个人人生得失的局限,进而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成为当时社会存在的普遍情况的一种反映。

既然“贫”给自己带来如此多的不快,赶它走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作者叙述自己贫穷的次次放逐:“舍汝远窜,昆仑之颠。

尔复我随,翰飞戾天。

舍而登山,岩穴隐藏。

尔复我随,陟彼高岗。

舍尔人海,泛彼柏舟。

尔复我随,载沉载浮。

我行尔动,我静尔休。

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翰飞戾天”语出《诗经・小雅・小宛》,“陟彼高岗”语出《诗经・周南—卷耳》,“泛彼柏舟”语出《诗经・邶风・柏舟》,“载沉载浮”语出《诗经・小雅・菁菁者莪》。

在这一段文字中,作者用排比的手法形象地描写了自己为了摆脱贫穷而做的种种努力。

无论登山入海,贫穷总是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自己

于是作者愤怒地向贫穷发出了质问:“岂无他人,从我何求?”并要求贫穷从此离开,再也不要跟着他了。

这一段排比文辞快捷流畅,浑然天成,既有着诗经四言歌谣的韵味,而对其中的成句又化用得不露痕迹,同作者自己的言词密合无间,如出一口。

因此,这段话看似浑不着力,其实却显示出作者驾驭典籍,为我所用的深厚功力。

这段冲口而出的文字也一唱三叹,饶有意味,把整个文章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接下来,“贫”并没有应作者之求离开他,而是出人意外地是替自己辩护。

首先,它叙述了上古圣王勤俭节约的美好品德,自己的祖先也在那个时候深受欢迎。

接着,作者借“贫”之口对当时竞相奢靡的社会风气做了抨击,“爰及季世,纵其昏惑。

饕餮之群,贫富苟得。

鄙我先人,乃傲乃骄。

瑶台琼榭,室屋崇高。

流酒为池,积肉为崤”。

后世的人,过分推崇华屋美食,纵情声色,甚至达到了“流酒为池,积肉为崤”这样令人咋舌的地步,结果呢,自然是造成了殷纣、夏桀这样活生生亡国杀身的例子。

与此相反,贫穷却对作者有莫大的好处:“堪寒能暑,少而习焉。

寒暑不忒,等寿神仙。

桀跖不顾,贫类不干。

人皆重蔽,予独露居。

人皆怵惕,予独无虞。

”这几句话富有幽默意味,长期的贫穷生活,使诗人养成了堪耐寒暑的能力,具有极强的适应性,因而产生了延年益寿的效果。

另一方面,由于作者一贫如洗,作奸犯科的盗贼也对他不屑一顾,所以富人过得提心吊胆,他倒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这些话虽然不脱道德说教的老套,但却是当时情况的真实反映。

根据当时史书的记载,西汉后期朝政混乱,外戚专权,小人得志,暴富而又迅速跌下来的人多有之,如董贤生前深得哀帝的宠爱,位列三公,但哀帝去世,王莽专权后,他迅速失势,被投进监狱,最后死在牢里,因为无人收敛,只得在监牢里草草掩埋。

这些发生在扬雄眼前的事,不会不对他产生触动,正如他在《解嘲》里所说的,“君徒知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所以,在这种全身远祸的情况下,他才甘于贫困,潜心于著述。

而所谓贫穷的种种好处,既是无奈的自嘲,也确实是有得之言。

贫穷虽然让人不堪忍受,但也使作者得到精神上的独立,而这正是无比重要的。

作者接着写贫“言辞既磬,色厉目张。

摄齐而兴,降阶下堂”,这种种举动既是对“贫”行为的夸张,也可说是对贫士义不可侮形象的刻画。

这里的“贫”其实是具有独立人格的士人的化身,而这种独立的人格,从先秦以来便备受推崇,自颜周见齐王拒绝卑躬屈膝,不屈服于权势;到鲁仲连义不帝秦,不低首于武力;至庄子钓于濮水,不愿应楚王之聘,宁曳尾于涂中等等文字里,流露出的皆是对士人这种独立人格的强调。

当然了,作者的这段描写,其实也有自己的影子在里面,蕴含了对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能坚持士节,不蝇营狗苟以求富贵的自我节操的一种赞赏。

而文章的结束作者向“贫”谢过,“贫遂不去,与我游息”,进一步申明了自己安贫乐道的志向。

这种态度,其实也是孔子在《论语》里一再强调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种生活态度,扬雄作为孔子的一个忠实追随者,儒家学说的服膺者,在这一点上,也身体力行,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这种学说最真挚的信从。

就整篇赋来看,根据作者思想感情的变化,这篇赋主要可分为三层:首先为作者再也忍受不了贫穷而怒气冲冲的抱怨,以及他对贫所下的义正言词的逐客之令;其次是贫的一番辩护和气宇轩昂、决然欲去的壮士之风;最后是作者委声下气恳求贫穷留下来,“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整个文章体现的是思想上一个由激荡到平静的过程。

值得称道的是,本赋的结构虽短,但却一波三折,富于跌宕起伏的美感。

短短百字的小赋,极尽周折回旋之能事,体现出作者驾驭文章的高超技巧。

明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评《逐贫赋》说:“此作辞虽古老,意则鄙俗,其心急于富贵,所以终仕新莽,见笑于穷鬼多矣。

”说扬雄心急于富贵实是无视历史事实的狭隘见解。

《汉书・扬雄传》中说他“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这才是符合事实的评价。

明人因扬雄曾仕于王莽,而认为他品格低下,横加指责,是非常不近情理的,恰恰足以反映他们的浅薄无知。

其实扬雄是一个非常纯正的读书人,他眼里只有对传统文化的热爱。

仕于刘氏和王氏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他都没有大富大贵,不过是甘守自己的清贫而已。

据桓谭《新论》记载:“扬子云为郎,居长安,素贫,比岁亡其两男,哀痛之,皆归丧于蜀,以此困之。

”可见扬雄生活之清贫,后世的杜甫虽然也有过幼子夭折的悲剧,但那是身处乱世的无奈,扬雄虽然生当衰世,但当时的时局还算稳定,所以他的处境也就更加的让人感到心酸。

这种儿子接连夭折的事实,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

逐贫赋》大约就是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因而牢骚不平之气溢于言表。

正是扬雄这篇排忧解愁的文字,反映出汉代下层士人的一般生存状况,同时也显露出作者这种情况下甘心守“贫”的可敬品格。

就形式的运用上来讲,扬雄的赋除了此篇以外,都是散体和骚体,本篇运用的四言形式,显然来自《诗经》。

四言赋这种形式,汉代赋家使用的人不多,扬雄以前仅有孔臧的《蓼虫赋》,刘安的《屏风赋》,扬雄以后写四言赋的人较多,马融有《围棋赋》,张衡有《冢赋》,蔡邕有《青衣赋》。

本文作为作者抒发幽愤之作,不同于其润色鸿业的大赋,具有较多的生活气息,充溢着强烈的情感,用语也较大赋口语化,有诗经婉转流畅的优点。

从内容上讲,四言赋这种形式在扬雄以前仅止于咏物,扬雄以后题材有很大的扩充。

在这个过程中《逐贫赋》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扬雄首先用四言赋来言贫道苦,抒发愁怀,使四言赋的表现能力和范围得以扩大,体现了他在艺术上的创造精神。

扬雄的这篇赋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明人张溥说:“《逐贫赋》长于《解嘲》《释愁》《送穷》。

文士调脱,多原于此。

”(《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六朝以降,写这类以物拟人文章的人很多,鲁褒的《钱神论》,韩愈的((送穷文》都是此中的名篇。

当然,扬雄在这类文章写作上的开创之功是不能掩没的,正是他的努力,开拓了文学创作上一个新的领域,使得更多的作家有新的空间来驰骋他们的文采,挥洒他们的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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