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源自传(三十二) 吴清源自传

林海峰少年      台湾棋界邀请我的另一目的是请我判断少年林海峰的棋力,倘若他成材有望,再与我商量如何培养他的才能。

当时,林海峰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因与台湾棋院理事长周至柔先生是同乡,周先生很想把他培养成一流棋士,故而用力栽培。

我与少年林海峰的“试验棋”在挤满近两千人的公会堂进行。

我们在如此多的观众面前对奕,可见当时人们就对林君寄予了巨大的希望。

对局是让他六子。

局势经过接二连三的转化,最后我在林少年的占地中大搞颠覆,得手后获一目胜。

后来林少年说:“先生的棋果真是硬梆梆的。

序盘时我简直不知道下的是什么棋,等发现走的不对劲儿了,才终于将吃奶的力量使出来。

”   “试验棋”结束后,周至柔先生问我:“如果将来林少年在日本修业,是否能成为六、七段?”我回答说:“假如尽早地送至“日本留学修业,想必会有出息的。

”在诊断少年棋士的发展前途时,与其说是根据他当时的实力,不如说是首先考虑年龄。

若是具有一定才能,当然是年纪越小越能迅速达到一流水平。

因林少年年仅十岁就可以与我让六子下棋,今后只要本人努力,我想总会进步到相当高的水平上去的。

依周先生之见,林少年在日本修业的期间让他在我家寄宿,由我每天教他,必然会名师出高徒。

其实,高超的棋力必须在付出一切精力来谋求职业棋土地位的前提下、于众多同样境遇的未来棋士中不断地厮打才能获得。

可惜我家住在箱根,不可能每天往返来对局

因此决走让他寄宿在一位华侨的家里,那位华侨在东京经营一家中国菜馆。

于是,少年林海峰在下完“试验棋”的两个月后,即昭和二十七年(1952)十月,胸怀跻身一流棋士的远大目标,远渡重洋,来到日本。

林君来日之后,我必须尽快解决他属于哪个棋院的问题。

当时台湾方面曾希望林海峰属于升段速度较快的关西棋院;而我则考虑日本棋院那里有望新手苔萃一堂,势力也大,因此就决定让林君去作日本棋院的院生。

假如我当时知道自己已被日本棋院除籍一事的话,绝不会简单地将他送到日本棋院,而肯定会使他隶属关西棋院的!   林海峰成为院生后,每天往返日本棋院,开始了围棋的修业。

但他并非开始就一帆风顺地练就了一身本领。

由于收留他的那位华侨对围棋一窍不通,棋院那里对于院生的日常生活也管教不严。

再加上林君还是个孩子,只身远离父母,处处言语不通,每天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

其实何止是他,连我过去也同样,对于在胜负的世界中不将其他对手打败就毫无出路的道理,仅凭一颗幼小的心灵还难以深刻认识到。

日日夜夜地埋头学棋,对局时只许胜不许败的院生生活,林君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开始时很不习惯,甚至还曾一个人跑到浅草去闲逛,或乘坐山手线列车去过车瘾,而且一坐就是半天。

看来,在通向未来棋星的漫长修业道路上,他实在是难以集中精力走下去了。

如此下去,凶多吉少。

经我与多贺谷先生商量后,决定送林君到京都的朱涧义先生的家寄宿。

朱先生曾担任过大贩华侨联合会会长,是位权威人物,对围棋也有很高的见识。

当时日本棋院关西总部设在京都的藤田梧郎先生家。

朱先生收留了林少年后,便决定送他去那里修业。

记得这是少年林海峰来日后一年左右的事情。

回想一下我所走过的道路,真正下苦功夫钻研、棋力日新月异地进展,是在父亲去世后全家生活重担压在我双肩的时候开始的。

“你是作为台湾棋界的代表来日本深造的,责任重大呀!”林少年也许就是聆听了朱涧义先生的谆谆教导后,开始认真学习了。

果然,他的棋力突飞猛进地赶了上去。

后来,朱先生移居名古屋,林少年就寄宿在藤田先生的家里。

到了来日后的第三年,林君终于不负众望,迅速地到达职业棋士的起跑线――初段。

林海峰君是我漫长的围棋生涯中唯一的弟子。

我虽未能将他留在身边,但一直到他晋升三段为止,始终对他进行了对局谱的函授教育。

具体地说,就是我将林君寄来的对局谱仔细研究后,加以修改与评论,再寄还给他。

真想不到他晋升初段之后战绩辉煌,升段速度之快令入膛目结舌。

“这是由于师傅的函授教育,才使我养成大局观,得益匪浅。

”一听到此话,我无比欣慰地感到,作为师傅,我总算尽到了应尽的责任。

后来,我遇到摩托车祸,因后遗症而在第四期名人战循环赛中一败涂地。

那时他却在同一循环赛中一鸣惊人地获得了优胜。

我高兴地看到,在最后的挑战赛时,他势如破竹,打败坂田名人,雄姿英发地就位为新名人。

在即将望到我那棋士生涯的终界线时,我一生唯一的弟子一林海峰青年已然一跃而就任于名人之位了!一想到此,怎能不使我感慨万千呀!      对坂田八段擂争十盘棋      结束了为时约三周的访台旅行,游兴未尽地回到日本。

准知恭候我的却是可称为“藤泽九段复仇赛”,即战后与他的第二次擂争十盘棋。

算上昭和十九年那次藤泽(库)为定先的十盘棋,此次擂争已经是第三回了。

由于上次以分先对局中我多胜一筹,所以此次擂争十盘棋的交手棋份改为藤泽(库)以先相先对局

此次十盘棋从昭和二十六年(1952)十月开始,到昭和二十八年三月,仅奔至第六局我便大获全胜。

第六局获胜后,成绩为五胜一败,将藤泽击退到以定先交手的惨景之中而鸣金收兵。

据说弈至第六局时,藤泽害怕被击败而有损日本棋院的名誉,故而怀揣辞呈与我对局

应当指出,正因为这是一场背水之战,必然死拼。

但面对胜负,若忽视了恒常之心,能赢的棋也难以获胜!   昭和二十七年(1952)十月,每日新闻社决定每年举行我与“本因坊”无贴目的三盘棋对局

因那时的高川八段正处于连续称霸本因坊战的巅峰竞技之中,所以一直到昭和三十五年(1960)为止,我几乎每年都与高川本因坊大战三盘棋。

除中间有两年因故未打,纵观前后,九年之间共打了二十一局。

在对高川本因坊的系列性三盘棋的前期,我先发制人地获得了十一连胜,紧接着吃了个四连败,后来又不分轩轾地三胜三败,到昭和三十五年(1960)结束时,总成绩为十四胜七败。

昭和二十八年(1953)五月,读者新闻社又接着主办了我对坂田荣男八段的六盘棋。

交手棋份规定,坂田八段为先相先。

当时的权田八段在各项棋战中都取得超群的成绩,向人们预示了他的全盛时期即将到来。

记得昭和二十四年我与岩本本因坊擂争十盘棋结束后,被我击败后的岩本本因   坊曾多次扬言:“我虽被击败,但后面还有坂田哪!”   此次大战六盘棋非比往常,它不但使我领略了号称“剃头刀坂田”的颠狂竞技,而且还品尝到他棋锋犀利和意志坚忍的苦涩味。

我从始至终地埋头苦战。

尽管对方是先相先的对局,结果一胜四败一平,在战后的“争棋”上,我首次败多胜少,落人之后。

当时对局双方自始至终短兵相接,激战不休,一直争夺到盘面再无余地可争时才有结果。

并且每场胜负之战俱在微乎其微的险境中鸣金收兵。

看看我的败局便知:第二局执黑三目败,第四局执白二目败,第五局执黑一目败,第六局执白一目败。

这次六盘棋大战的结果使广大棋迷们一一饱眼福,当然也引起人们的期待,即希望我与坂田八段以“擂争十盘棋”的形式来一场正式的生死决斗!   此次擂争十盘棋,为了迎战坂田这样一位劲敌,我不得不重新振作养神,为了能在十盘棋宣布结束以前始终保持旺盛的体力和气力而费尽了苦心。

另外,我每逢临战之际都一如既往地做这样的精神准备,即只考虑如何在盘上全力以赴去拼杀,而决不过虑结果。

什么一定要胜啦、什么输了会如何呀,我全部不加考虑。

我认为,这种精神出自我的信仰。

可以说,支撑我的棋力的全靠我所信仰的神力。

说起来,一流棋士之间棋力之差是微不足道的。

胜负的关键取决于精神上的修养如何!   对坂田八段十盘棋弈至第四周,我二胜二败。

第五局至第八局我连胜,终于以六胜二败的成绩将坂田八段降格到定先而高奏凯歌。

最后的十盘棋      对坂田八段十盘棋胜利结束后,我已横扫日本棋坛,只剩高川一人还未与我擂争十盘棋。

因此,下一个轮到了高川本因坊

根据读卖新闻社的计划,自昭和二十七年以来,我每年都要和高川本因坊进行了一次三盘棋的对局,那时正值我一鼓作气地连胜于他,还未败过。

但决定要与他擂争十盘棋,我又不得不厉兵秣马,枕戈待战。

有人曾以“非凡的高川”来称呼我的对手,对高川本因严谨的大局观与良好的均衡性,甚至还有评价不足的倾向。

然而,若是细心观察就可看到,高川一旦发现棋势不   利,就会立即发挥出难以抵抗的力量来。

而且,在高川本因坊连续卫冕成功(当时已连霸四期,后来共连霸九期――译者)这个事实面前,人们有何理由可以轻视他呢?   昭和三十年(1955)七月,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十盘棋拉开了战幕。

值此对局之际,读卖新闻社发出了如下通告:“经常为读者介绍最高对局的敝社,决定再次举办吴清源九段与高川本因坊秀格擂争十盘棋之决战。

天才盖世的吴清源自崭露头角以来,人们连年不断地惊呼:谁能击败吴氏!然而被视为当代最强者的雁金、木谷、桥本、岩本、藤泽、坂田等老将新秀皆败于吴氏手下。

嗣后,正值众称吴氏难寻轩轾之敌的时刻,一位孜孜不倦地埋头钻研技艺、终于打破前人纪录、建立了‘本因坊四连霸’伟   业的人出现了,他就是高川氏。

因此,敝社在此宣布,又一场世纪性的决战将震惊天下!此决战的预料不外乎如下两种: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清新、绚丽之棋风、属天衣无缝型的吴九段克敌制胜、阔步无阻?还是在淡淡如水的心境中又显示出粗豪大胆的理智、属聪明型的高川本因坊击破无敌的吴氏?总之,今日的棋坛早已超过往日的艰难。

二者既是在同一个胜负世界中走过来的人,而今又踏在同一根独木桥上狭路相逢。

是被人推下万丈深渊?还是一往无前?胜也罢,败也罢,恐怕只能听任棋士命运的安排。

我们深信,这场以全部心力而孤注一掷的争棋,必然给后世留下名谱,而且定会满足广大棋迷们的热切期望。

”(后略)   这场十盘对局规定为分先,限用时间各为十小时,两日终局。

从第一局到第三局我三连胜。

第四局是高川本因坊“仅剩一城”的关键之局。

由于他执黑获中盘胜,将最后一关死死扼守住了。

接下去第五局我执黑获胜,第六局高川也执黑回敬了一局,第七局我再次执黑告捷。

双方就这样在执黑时不失寸土。

但此时我已是五胜一败,胜利之神即将向我微笑了。

然而此时,因高川一头扎进本因坊卫冕战中,使我们的对局中断了五个月。

当他保住了本因坊桂冠之后,才继续与我搏斗第八局。

结果是我执白一目胜。

六胜二败,终于将高川本因坊降服了。

不过第九、第十两局我吃了二连败。

最终结果是我六胜四败。

由于此次十盘棋我已将高川本因坊击败,所以,当时所有一流棋士与我对局的交手棋份不是降为相差一段的“先相先”,就是降为相差二段的“定先”。

因而从那以后,寻遍天下也找不出能与我在十盘棋的擂台上相抗衡的合适对手,所以读卖新闻社只得将我与高川本因坊对局作为大轴子戏,就此宣布擂争十盘棋的所有计划都彻底告终了。

我从战前的“镰仓十盘棋”开始独霸擂台,终于将连续十五年之久的擂争十盘棋打完。

一想到此,在倍感轻松的同时,并没有丝毫空虚之感。

伴之而来的,只有无限的感慨凝结在心头。

如今回想起来,连续擂争十盘棋的十五年,的确是我的棋力最最充沛的全盛时代。

尤其是战后十盘棋期间,我从玺宇迁居箱根仙石原,一直远离东京,既没有得意的门生,也难得与其他棋士切磋交往。

钻研棋艺时,我历来是“同工异曲两贤计,孤身孑影一盘棋”。

即使是大战十盘棋之际,也没有时间去仔细研究对手的棋风。

当然,独自一入学棋可不受他人的影响,能踏下心来研究。

但此法的背后却隐藏着个人偏见的缺点。

战前的棋士大都是独自一人闭门造车。

然而在现代化高速发展的今天,单打一式的围棋研究方法已经极其落后了。

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因我在擂争十盘棋的历史舞台上连胜不败,因而使人们群情激愤地高举“打倒吴清源”的大旗,甚至组成了‘吴清源研究会”。

这就客观地促进了“共同研究”之风的兴起。

这也许就是我意想不到的功绩吧!因此,可以当仁不让他说,战后的棋界,正是为了打倒我才促使围棋的研究得到更迅速的发展。

虽然我苦战了十五年之久,在十盘棋的擂台上接连击退所有的对手,获得了“当代第一人”的崇高地位,但是,我既没有在经济上有巨大的收获,更没有获得“名人”称号。

到头来,只落得被日本棋院除籍的悲惨下场。

不过,苍天在上,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勤奋弈棋,待人一视同仁。

我问心无愧啊!我认为,我能在擂争十盘棋的决斗场上百战不殆,横扫天下,皆因我那命中注定而不得不竭尽全力、精忠诚笃的生活经历,荣幸地得到胜负之神的赞许。

为此,我将把这当作一生中最大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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