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80”后

我和白琳之间,横亘着30年的岁月。读她的散文走近她,预想中是一个费力而困难的事情,但想不到竟是一个让人欣喜、深受启迪的过程。

不知不觉间,上世纪50年代的人,已到“知天命”乃至“耳顺”之年。这一代人是不幸的,疾风暴雨式的革命、斗争、运动等等都赶上了,绝大多数都走过了一条曲折而多变的人生道路;这一代人又是幸运的,“乌托邦”式的革命理想教育、计划经济的种种好处,又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过着一种理性、稳定而自足的生活。不管怎样,这一代人是独特的、传奇的、强大的,有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今天正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既有正面作用,也有负面效应。

我的评论生涯已有三十余年。写作实践中,我深切意识到,我所拥有的文学资源,基本上是传统文学特别是现实主义那一套,我所坚持的批评标准,大体上是经典文学的思想和艺术尺度。这样的文学背景和批评观念,能够适应今天的文学发展和作家作品吗?尽管我也在不断学习、纳新,但固有的积淀和观念,并不是容易改变的。因此在我近年来的评论文章中,批评了诸多文学现象,也批评了一些青年作家创作。譬如在“80后”小说家的作品中,我看到更多的是欲望的张扬、精神的虚无、思想的芜杂、写法的粗糙等等,对这些我都给予了批评。现在,当我面对白琳散文集《白鸟悠悠下》,确实有点踌躇,担心看到与那些“80后”小说家一样的“风景”,担心走不进作家创造的文学和精神世界。要知道白琳写的是散文散文一种更接近作者、更具真实性的文体啊!

白琳与我均是《山西文学》的同人 ,只是不在一个时间段,并无工作上的交集。2000年我离开编辑岗位,随后调入山西文学院搞专业创作。她于2004年才调进编辑部,同时调进的还有几位年轻编辑。对这些“70后”“80后”年轻人,我并不熟悉,只是见了面客气地打个招呼。有两件事白琳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一件是2014年在潞城召开漳河水小说笔会,饭后大家坐在宾馆院子里的游泳池边,白琳向我说起她是新疆人,硕士毕业于山西大学美术学院的艺术学专业,当时正在学着写散文。另一件是我在《山西文学》发过一篇怀念老友常金仓的文章,其中写到几个历史学家的名字,白琳校对时发现有错字,电话上告诉了我。我问她怎么知道是错的?她说在网上搜索过。校对姓名、地名,为了保险起见,她一般都会在网上搜一搜。她的认真、细心让我感佩。白琳调到省作协已经十几年了,她留给人的是文静、羞怯,一副学生模样的形象。不久前的一次文学会议上,她说散文集出版了,送我一本求教,扉页上用清秀、稚拙的笔体写道:“这是我第一本书,请您翻翻。”后面还画了一个表示喜悦的符号。坦率说,我对“80后”的创作不大看好,尤其是小说,这或许是我的一种偏见。他们沉湎于自造的小世界、小情感中,他们在思想艺术上表现出太多的雷同化、重复化现象。现在他们已是“而立”之年了,但在文坛上并没有隆重地站立起来。白琳散文写作开始于2013年,至今已发表十几篇作品,据几位散文圈的朋友说:很有特色和锐气。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并获得了该刊主办的“新经验散文奖”。这不由得让我刮目相看。我想看看白琳究竟表现了一个怎样的文学世界?我想看看《山西文学》后来者们的创作态势如何?

在寒冷、沉静、黯淡的冬日的阳光里,我读完了白琳薄薄的散文集。就像看到了莺飞草长的明媚的春天,就像看到了原野上白杨树的悄然生长。它带给我的是一种沉浸、欣喜,是一种启迪、自省。现在,山西文学界已有一个阵容可观的新锐作家群,既包括小说作家,也包括散文作家白琳无疑已走进了这个作家群。我对散文领域并不熟悉,但我相信她是独特的、有潜力的。她有较丰富的生活阅历,作品虽然难以摆脱“80后”思想内容较为狭窄的缺陷,但其中的“小我”又分明具有一种普遍性、代表性。她是从“野路子”上走进创作的,正是这种无牵无挂使她的作品显得自然而率真,具有了一种原创性。她的创作一种自发式创作,从中见不到功利目的、刻意经营,她只是抒情言志、“以情纬文”,尽兴地袒露着自己的人生遭遇、精神情感、艺术天赋,呈现出一个本真、鲜活、丰富、矛盾的“自我”来。这或许是她的散文脱颖而出的深层“密码”。当然,白琳刚刚出道,创作上难免有一些问题和不足。譬如在写作题材上还不够开阔、多样。大部分作品都带有“自传”痕迹,写更广大的社会人生就显得捉襟见肘。这是“80后”作家的“软肋”,白琳身上表现得同样明显。但这又是必须不断克服的问题。譬如在作品构思上还不大自觉、严谨,情节缺乏主线、结构不够和谐,语言尚欠锤炼。如果不遵循经典规律和经验终究难成大器。我是不是又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

衡量一个作家是否优秀,我们常常要看她对生活和人生的把握、表现能力如何。在这一点上,显示出白琳一种自然的、出色的表现能力。把白琳作品排列起来,就可以看到她较为完整的人生经历。《白鸟悠悠下》写的是童年和少年时期,跟随母亲从新疆辗转到山西平陆县城(作品中的盘海县),落脚一所小学校,母亲教书,“我”上学,所经历的艰苦、屈辱、孤独的一段生活。《我的年少在你的怀抱》写的是在太原上大学期间,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做家教、当代教,骑着自行车满城奔波、辛劳的种种经历。《正畸》写的是在两年零五个月中,校正牙齿的痛苦、漫长的过程。《我们都要脸》写的是与几个闺蜜,祛痘除疤做美容的种种遭遇。《考博未遂记》写的是边工作边考博,复习功课的苦不堪言、耳闻目睹的考博黑幕,从开始到失败的悲凉“故事”。作者的笔墨是细腻、深切、传神的。写出了一个来自底层社会的女孩子,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聪慧,依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红尘滚滚的城市社会的。我们从作品中的“我”身上,看到了一部分“80后”的人生命运。40年代、50年代的人不容易,70年代、80年代的人更不容易,后者面对着更复杂的社会环境、更严峻的人生挑战。昆德拉说过:“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读了白琳散文,我对这句名言有了更深透的理解。白琳用她精准的笔触,写出了“80后”部分人的生存状态,她比同代一些小说家揭示得更加到位、深邃。白琳长于写人物的性格、命运以及形象、服饰,还有现实生活中的“风景”、物象等等,细节逼真、刻画有力,颇有油画的神韵。白琳也写了“自我”之外的一些人和事。譬如《菲行三记》描写的是旅行途中邂逅的几个人物,《谢晓婉》叙述的是高中女同学从追求幸福到屡屡失败的人生命运。她的描述依然细腻、灵动、深切,但这些描写似乎隔着一层,形多而神少,情节的组织也显得散漫,显示出白琳同外部社会和人事的某种隔膜,这是需要引起注意的一个问题。因为作家创作,“小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写他人、社会乃至世界,同样是必须面对的,而且二者的关系是紧密相依、不能分割的。

对社会人生的洞察力乃至审视力,同样是一个作家需要具有的创作能力。而这往往是女作家身上的“短板”,特别是“80后”的女作家。难能可贵的是,这方面倒表现了白琳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清醒的自审意识。《白鸟悠悠下》写年少时的“我”和女朋友昌明在杳无人迹的河滩上,看到“羽色纯白,静静矗立”的仙鹤,在“我”的视野和想象中:“那只鸟飞走了,它很从容很优雅,就像它对我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感到平庸无比。”在这里,“我”与白鹤已经神魂交融,骄傲的白鹤与“我”都似乎看到了“我”的“平庸”,从而萌发出一种朦胧的超脱现实的人生“梦想”。《我们都要脸》里写“我”忍受着痛苦与厌烦去校正畸齿,“我实在是想改变自己的内里,却只能先着手于外表的振作。我想借着脸面的改观让自己渐渐颓唐的自信心起立,尽管这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但是我要说,这确实是女人在泥沼中求生的本能。”费力又费钱的修牙,不仅仅是为了美观,更是为了激发自己的自信心,于是我们真正懂得了“我”正畸的动机。《考博未遂记》中写“我”在准备考试中的内心:“我这辈子都希望自己又优雅又有学问,虽然目前我仍然又懒惰又无知。”一面在眺望人生,一面在自我反思,“我”的精神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品中的这位年轻女子,既勤奋、聪慧、进取,又散漫、封闭、虚无;既文雅、自信、坚韧,又爱美、趋俗、功利…… 凸显了一位逼真的、丰富的、立体的“80后”的独特形象。这自然不是白琳本人,已经成为一个文学形象,但与白琳有着一种血脉关系。白琳对社会人生的洞察也是发人深思的,这突出地表现在她对爱情、婚姻、家庭的描写中。《太原爱情故事》一口气写了三十余个爱情短章,多数精彩,少数一般,从中可见她对现实婚爱的关注和深思。“最佳爱情”中两个人青梅竹马,相爱二十年,但男人却奇怪地出轨,作者得出的结论是:“本以为最好的爱情,是什么都不计较,爱就好了,多简单。可是,原来在爱情里面,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门当户对”里学霸男与富家女最终结婚,作者的答案是:“人们强调门当户对并不是因为势利,而是思想的匹配。”“巧碧”中好男人苇胡终于找上了“自己真正爱的人”,从此做牛做马伺候老婆觉得很快活,作者揭示出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种自愿和付出。爱情、婚姻、家庭是一个最复杂、最无解的领域,白琳的探索是深入的、有意义的,我们期待着她继续探索下去,写出更有分量的作品来。

散文的历史源远流长,散文的文体变幻无穷。一个散文家要有所建树,就需要突破既有的表现形式和语言,开拓乃至创造出新的文体来。如前所述,白琳是从“野路子”上闯进文坛的,她或许没有认真研究过散文理论和写法,也没有旧的散文框框的束缚,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内心要求,按照她学过的艺术理念,寻觅一种散文形式和语言,反而使她独辟蹊径,构成了一种自由而多样的写作形态。从文体的规模和篇幅看,传统的散文一篇大体在三五千字之间,比短篇小说的体量要小一些。但白琳散文,一本21万字的集子,只有11篇作品,平均一篇2万字。难怪有些论者称她的散文为大散文,其实应该叫长散文,因为所写的人事以及意蕴并不大。11篇作品中绝大部分篇章在二三万字以上,最长的一篇有5万余字,五六千字的只有2篇。篇幅意味着生活领域、艺术空间的大小、轻重,白琳一出道就显示出她在散文上的开拓精神。从表现模式看,传统散文有记事、记人、抒情、哲理、杂感等诸多样式。白琳也没有按照这些教条去操作,而是依循生活本身和内心要求去构思、布局,形成了多样化的散文样态。《白鸟悠悠下》《我的年少在你的怀抱》等“自传”类散文,把记事、写人、内心世界等熔为一炉,是一种众声协奏式的复调性结构。《有多少欲望等待发射》记叙的是舅母一家的生活以及表姐的悲剧人生,《谢晓婉》书写的是高中女同学的人生苦难,这是两篇写人的散文,已经借鉴了许多小说手法,可以归入小说范畴,具有跨文体特征。而《太原爱情故事》是一部由31篇短章组成的系列散文,达到了中篇规模,这种写法也不多见。《我们是游向哪里的鸭子》和《寻访你的长城》,是白琳散文中的佳制。前者写“我”和弟弟的感情与故事,后者写“我”内蒙旅行、在赵长城和赵武灵王塑像前的感受、震撼和遐想。这两则篇幅精短、感情充沛,颇有散文诗的味道。白琳散文语言上也出手不凡,颇有个性。她把叙述、描写、抒情、议论、心理等糅合在一起,自由潇洒、随意转换,既有细腻、雅致、灵慧的柔美,又有锐利、反讽、新潮的刚烈,形成一种源自生命、源自艺术的内在张力。这样的散文语言,也是很有特色的。白琳把新疆的文化、新疆人的个性,带进了山西乃至全国文学中。但白琳也不可以因此而自满,她在散文的内容、思想、形式和写法上,还处于一种自发的、起步的阶段,还没有经过经典文学的训练、规范,回到经典、突破经典,更是一条泥泞而悠长的征途。

段崇轩,1952年生,山西原平人。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历任《山西文学》主编、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省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主任等职。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及散文随笔写作。出版著作《马烽小说艺术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等十余部。有多篇作品获全国及省内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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