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没有爱值得等待
麦子杨，广西北海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可口与可乐》、中短篇小说集《表妹》和诗集《众里寻他千百度》。曾获《青春》散文奖和第三届广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
1。
杨烁十九岁时从省药物学校毕业回到家乡，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实习时，被一个同事的一个细节打动芳心。刚来实习的杨烁对医院的一切都陌生甚至恐惧，适应消毒水和福尔马林味道就让她像提前经受妊娠反应一样恶心呕吐。那个后来成为杨烁第一任丈夫的男同事叫江业有。
江业有一个决定胜负的“伟大”细节，就是每天牺牲休息时间帮杨烁揉板蓝根。板蓝根每天都要手工制作，板蓝根的细节不断累积，板蓝根的细节随板蓝根冲水后稍有的沉淀而疗效显著。杨烁的初恋始于板蓝根疗效显著。
杨烁的追求者从她开始稍稍发育就不断涌现。她后来一直想不通：怎么会轮到江业有占了她初恋的便宜？读初中杨烁就收到了情信。老师狐疑的眼光瞪着还散发未干臭乳的女孩杨烁，把信极有分量地轻轻拍在杨烁的课桌上。杨烁进厕所，只看了一半信就撕掉了。第二封来信，杨烁在老师刚把信拍到课桌上，就推了回去，对一脸狐疑的老师说：“老师，你可以当堂读出来。”老师是班主任语文老师，金鱼眼，更年期，啤酒瓶底般的眼镜，对少年情怀抱有一种鄙视的好奇。老师当堂朗读了那封用粉红色信笺抒写的情信，声情并茂，情真意切，最后像对作文一样评价道：写得精彩，没有错别字病句，特别是关联词用得好，比如这句，你不但外貌美，而且心灵美，递进关系非常恰当。在班主任朗读和点评过程中，全班同学都知道谁会低头？因为全班没有一个男同学作文写得这么棒的。放学后，班主任留下班长，极有分量地轻轻地只说了三个字：小流氓！
杨烁和江业有恋爱的第一个春节，杨烁对江业有说今晚我朋友生日，请我去卡拉OK，你也去吧。江业有说好啊。江业有谈过恋爱，但都不是想结婚的对象，只是玩玩而已，或说是练兵之恋，直到见到杨烁，他才知道自己的女人出现了，这是一种占有欲，但对于江业有来说，爱情无疑是自私的，是一种癞蛤蟆追求天鹅的欲望。他要给杨烁的同伴一个印象，让她们说自己配，不是癞始蟆，至少是一只能在天上盘旋的大鸟。
初四这晚，江业有将自己的重庆摩托车和舅舅的铃木王对换了，搭着杨烁，迟到十五分钟出现在雾都卡拉0K厅。站在门口等杨烁的几个同学惊讶不已。
伙伴们拥着杨烁进包厢，那些男孩子尽管在杨烁面前知难而退，但面对江业有还是有点酸酸的哥们义气，大家唱得很嗨，啤酒往死里灌。五扎生啤后，杨烁提醒江业有，你开车，少喝点行不？江业有说难得大家玩嗨了！男生在旁看到听到了，心很闹，好像杨烁的男朋友喝的是啤酒，自己喝的是陈醋。寿星女孩收到了抱不过来的礼物。一首张国荣的《无心睡眠》后，大家子夜散去，各自取自行车时，江业有礼让三先。保管处就只有一辆摩托车，他和铃木王还有杨烁再一次成为注目目标。男孩子最好的车子是那时时兴的变速赛车，但都在杨烁的男朋友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有位女伴在黑夜中一下子找不见自行车钥匙，江业有开了铃木王车头大灯，把所有人的黑夜照亮了，大家都看到了情归何处的前途。杨烁扬了扬小手掌，说再见。
这个多情的春天，江业有骑舅舅的铃木王摩托车，搭着杨烁，去亲戚朋友家拜年，去海堤边和海景路吹海风，去西边的风景区马鞍岭爬山，从高德的东部海岸到冠头岭、地角、白虎头西海岸，他搭着杨烁跑完了城市的海岸线。江业有的舅舅开一间私人药店，江业有的父亲退休后去药店配药。江业有对杨烁的伙伴们说全市的私人药店都到他家药店批发药品。杨烁有时听到了，只问江业有是吗？江业有说我舅舅和我爸现在不去我们医院进药了，直接到厂家。其实这只是江业有舅舅新年的计划，而江业有的父亲只是退休发挥余热为亲戚打工罢了。
一个又一个细节都被杨烁忽略。恋爱都是这样，血脉贲张，被荷尔蒙冲昏头脑。女伴们都以为杨烁和富家子弟结对，祝愿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有疑惑？有了，别人会说你忌妒，会说你是狐狸，吃不着葡萄，说是酸的，还要推倒人家的葡萄棚。在杨烁有限的几个女伴中，她们都觉得杨烁漂亮，命好，当然能嫁一个有钱人。
2。
又一个一年多，杨烁生下个女儿。多了一个小成员，小家就显得有些逼仄了。江业有和杨烁结婚挤父母的医院宿舍，两房一厅七十余个平方，江业有说姐姐出嫁了，如果自己结婚也搬出去住，爸妈会孤独。杨烁的父母说江业有是一个孝子，一定也会对女儿好。跟老人住一块，买菜煮饭都归老人管，杨烁被照顾得周全细致，每月只是象征性交三两百元伙食费。但等到女儿出世，杨烁问江业有，你说要买的房子呢？不是说订好了，还见天见地的呢？江业有说孩子还小，挤是挤点，但老妈全权照看，买楼房出去住，现在不是时候。杨烁就听他的。杨烁一直没有什么主意，也不喜欢出主意、拿主意什么的，她觉得这样会伤神费力，这样习惯之后，她就没了主意。四个月产假后，女儿交给婆婆照看，婆婆照看得十分好，好到杨烁完全满意。婆婆退休前是医院妇产科护士长，对于自己的孙女，无微不至的贴身看护和专业知识，就像一次“返聘工作”。当然这工作要倒贴。但婆婆喜欢。婆婆开始并不喜歡儿子找一个别人叫做花瓶的老婆，但婆婆见过杨烁后，并不觉得杨烁有多漂亮，也就是杨烁的朴素打动了婆婆，在婆婆心目中，以为漂亮的女人都妖，厚粉底，化浓妆，穿着暴露，还夜夜笙歌泡酒吧。但这些漂亮的儿媳一样不沾。不过，杨烁一直没有得到婆婆的百分百疼爱，因为杨烁从小不爱做不会做家务，嫁过来后，也几乎是十指不点水，饭菜来侍候。江业有像娶了皇帝女一样娶回了杨烁，不准她下厨，临睡前要为她打洗脚水给她洗脚。开头杨烁觉得痒，像当初揉板蓝根时江业有用嘴唇贴她的额头和耳窝。后来习惯了，杨烁一边翻女性杂志听歌一边享受江业有的洗脚揉捏，享受他多年人工揉按板蓝根锻炼出来的好手艺。江业有的这一手艺只为他的妻子服务，买菜煮饭家务和孩子尿布之类的洗搓，江业有的父母全包了，退体的护士长说男人做女人工，不衰一世都穷。
但意外接连发生，先是杨烁作为化妆品车间的技术骨干被公司任命为车间副主任，不出半年，坐正。春节前杨烁又被提升为公司副总经理，主要负责包括化妆品车间在内的三个生物药品制造车间的技术领导工作。这令杨烁惊惶失措，她去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才知道总经理不在这儿办公，总经理是集团公司即上市公司第一副總裁。
这年春节，杨烁不仅被同事恭称作杨总杨经理，姐姐也笑嘻嘻打趣说我家祖坟风水好，要出一个女强人咯。
让当上副总经理的杨烁第一个不适应的是上班出入公司轿车接送，豪华的凌志桥车停在家门口，司机毕恭毕敬地请领导的身体语言令杨烁浑身不自在，好像要去做一件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春节前发下的月薪和年终奖也一改以往，全是保密的装进信封，杨烁手捏一只厚重的信封，差不多两万元的年终奖。
春节后第一天上班，公司中层干部以上会议，杨烁才认真看清了公司总经理：和自已相仿年龄，西装革履，魁梧的身材微凸肚子，打了发胶的光滑头发，一副银白色的眼镜架在国字险上，声音洪亮，或者说严肃中饱含男中音的磁性。
杨烁只听说总经理是飞行动物，上市公司在几个省和直辖市都有分公司。她天性不习惯打听别人的事儿，但散会时，办公室主任说总经理有请。
总经理对叩门的杨烁说：“杨总经理，你请坐。”。
杨烁不安地扬起了头，看见老总盯着她笑。刚才在会上，他没有看过她一眼，好像现在狠狠补回来。
杨烁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没有什么好看的呀，标准挺括的工衣，膝盖上一本笔记本一支笔。
“杨烁同学，认不出我啦？”总经理从大班桌后踱出来，像从时光的幕后走上前台。
头脑一片空白的杨烁仿佛看到面前一团狼烟升起，尘封的同学面孔不断在面前幻灯片般掠过。总经理甚至把自己送到了面前，脱下眼镜，不适应光线一样用力眨着高度近视的眼晴。杨烁站了起来，倒不是对主管上级的起码尊重，而是为了平视一面拉起的大幕。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失望地重新戴上眼镜，犹如重新戴上面具。
总经理侧过身去，说：“杨烁同学，我此生第一个官职，就是因你而丢失的。”。
杨烁睁大了迷惑的眼晴。
“我就是那个给你写情信的班长郭滨滨。”。
6。
晚上躺床上，杨烁想起总经理的模样，但怎么也想不起郭滨滨这个人。他们不能重叠一起，对不上号。十六年了，分离就分离了，一个十六年前的名字，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最重要的一点是，杨烁没有忘记初中那封信，那是她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信。第一次，她记得。总经理说十六年了。一封十六年前的信，写信人不提起，她就不会记得起来，但写信人站在自己面前提起来了，她能够记起来，证明从来没有忘记，只是让时间的泥土覆盖了。
杨烁阖紧眼皮，却怎么也没有睡意。城市很少鸡鸣，但杨烁还是听到了，孤独而悲社的啼笼。
不只杨烁，全公司员工都明显感到，现在郭总来公司视察的次数多了，最高兴的是第一副总经理，有郭总的高度重视，工作顺利多了。比如公司更新设备，以前未被收购，层层打报告打了十几年，上级也不批，现在郭总经常来公司车间视察，只要两个月，资金就到位了，郭总指示由副总经理杨烁总负责更新设备，杨烁要推辞，公司第一副总经理郑重地说郭总说一不二的，你负责车间生产，引进生产线，你不总负责谁总负责？杨烁就不吭声了。杨烁知道，这条德国最新生产线价值过千万人民币，当初是她的师傅车间主任要求上这条生产线的，十几年来为此打了多少报告，只有她的师傅知道，为引不引进这条生产线，工厂年间干部领导职工议论得沸沸扬场，已经背离了引进的初衷，有说领导趁机回扣的，有说引进为公费旅游的，有说是货款败家的等等，看来，还是私企大刀阔斧，一锤定音。但自己负总责，第一次处在风暴中心，杨烁怕别人说自己怎么怎么了？这天临下班，郭总第一次直接打杨副总的手机，说等下下班我请你吃工作餐。
下班后，杨烁来到香格里拉香宫临海包厢，只见郭总在恭候，说：“我们今晚开同学会。”。
正襟危坐的杨烁说是。
在香格里拉的香宫中餐包厢，杨烁说：“这么豪华的工作餐吗？”。
郭滨滨用湿毛巾擦着双手说：“十六年一餐，多豪华也不为过吧？”。
郭滨滨谢绝侍者，坚持要亲自为杨烁倒红酒，说：“杨烁同学，这真是工作餐，是准备召开第一次同学会的预备会工作餐。哈哈，我被同学们封为同学会名誉会长，我说呀，什么名誉会长，就是吃饭埋单的！”。
杨烁挡不过红酒，谢过后说：“那现在干脆叫会长和同学们来聚聚。”。
“会有这一天的，场面盛大。”。
杨烁不再开得腔了。
干杯！郭滨滨向杨烁举起高脚杯，说为十六年前郭滨滨写信给杨烁同学被撤职。
杨烁不禁笑了起来，说有这样敬酒的吗？
郭滨滨说仅此一杯，仰脖干了，说先饮为敬，向你道歉，十六年前冒犯了。
杨烁坚持说自己不会喝酒，干不了，说该我向你道歉，害你丢了班长一职。郭滨滨说是呀，害得我该学期家庭报告书中有一句“欺负女同学”。
杨烁咯咯大笑。
郭滨滨说本来这次到德国引进设备他带队去的，但临时省里组织企业家访美团要成行了，他只能拜托老同学杨烁全权负责。杨烁忙说自己没有经验，有点担心。郭总说做过之后就有经验了，说完，自顾自又于了一杯。郭总的手机不断响，有一个电话郭总有点慌张地出去接，杨烁听到他说一句大家都在……饭后，临出包厢门口时，郭总不经意地挤近一下老同学，轻轻搂了搂杨烁的肩膀，杨烁只是感到一阵从打开落地窗涌来的海风吹过。
郭总几乎每天都要抽空打个电话给杨烁，杨烁在德国的二十多天，天天郭总都打国际长途，或者可以这样说，不是郭总打来，就是郭滨滨同学打来，但有一点就是郭总或郭同学，都记得很准时差，不会在深夜或子夜打扰杨烁的体息。杨烁想，这个细节只有记得十六年前一封信的人才能做到。
初中同學在母校成立五十周年大庆那天聚会时，突然有同学问大家郭班长好像后来被撤职？大家开始回忆开始争论相互纠正斧正修正，乱作一团，杨烁低下头来，她感到郭总的目光射向自己。他俩一个也许在等待真相大白，一个也许在害怕真相大白。
终于爆发了！
最后，是老班主任对同学们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杨烁同学谅解郭滨滨同学，这个班长的撤职令，我现在就收回来！同学们在“课堂”下起哄，说平反冤假错案，还我少男郭滨滨清白！
郭滨滨习惯性地挥了挥手，说越来越胡闹了。
吃完了饭老同学们还去K歌，杨烁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男同学不依她，女同学不饶她，说十六年就开一次班集体会，怎么就不尽兴？还早退。杨烁说孩子太小，真的要回家照看。最后还是郭滨滨出面，说就让她先走吧。一个顽皮的男同学说，那杨烁同学得写了请假条家长签名后交班长。
大家又笑开了。
郭总的司机开车送杨烁。杨烁想打的，司机说杨总您行行好，我完不成任务挨批的。
7。
“三八妇女节”杨烁和姐姐一家逛街，姐夫和两个该子去麦当劳吃“美国快餐垃圾”，姐妹俩就乐得自由逛街买衣服，姐姐问妹妹有什么进展？妹妹疑感，反问什么进展？姐姐说和你那初中同学呀！杨烁早就把郭滨滨同学十六年前写情信给自己的事情跟如姐说了，姐姐就说你呀，不懂潜力股。妹妹不懂，不炒过股嘛，经姐姐解释，才长长哦一声，说哪能呢，那时几岁呀？
妹妹答就吃饭。
姐姐更小声问吃了饭就各走各了？
妹妹咦了声，吃了饭不走去哪？
姐姐点点头，那就是吃饭，你们都只是为填饱肚皮啊？
妹妹说他这人好像很喜欢叙旧。
姐姐笑了，说你呀，离过婚还不开窍，这种年龄的男人追求女人都从叙旧开始，不是有一句话说握着同学的手，只恨当初不把你追到手！
姐姐说你这个人对男人粗心，你回忆回忆，有什么细节，比如，他就不碰过你一根毫毛？
妹妹说没有啊。想了想又说，有天下雨，走出门口时，有点冷，他握了我的手，搂了搂我，我还开玩笑说我是冷血动物，他说你慢热。
姐姐拍手道，这就对了！
还没到晚餐时间，姐妹俩就拐到台湾大卡司奶茶店饮台湾珍珠奶茶。嗑着话儿，绕来绕去，姐姐还是要绕回刚才那节上面，吸了吸大吸管，把彩色的珍珠奶茶吸一口，说我为你诊断一下，他呀，就是你以前的同学，现在的老总，不是为了玩玩你，就是会离婚娶你，毕竟你是他的初恋情人。
杨烁说你别瞎猜，我绝不会当第三者。
姐姐说我属鸡，有先见之明，预感特灵。
杨烁说这不可能，况且我不会破坏人家家庭。
问题不是你去破坏，而是他自己破坏自己呢？姐姐凑近来说，问题是你对他有没有感觉？
杨烁说我从来没有空虚到需要男人，我也不是为了不空虚而需要男人。
“等着瞧”的郭滨滨感觉与老同学杨烁越来越不妙了。如果说他对杨烁的初恋是单纯至幼稚的话，那么大学时，他从一开始恋爱，就非常明确自己的目标，那就是自己要的是什么。他在北京一所名牌高校读大二时，五四舞会认识一位角落女生，女生长相普通，皮肤粗，比他矮一截，怪不得一晚不被邀入舞池。但全班学习成绩最优的他把手伸向了她。他刚刚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她是一个著名企业家的千金，为了这位千金，他读研考博，为千金的家族企业，他多拿了两个学位——当然后来这一切开销，都是千金给他报销。
金秋时节，杨烁受公司委派，一个人到青岛开一个研讨会，郭滨滨去北京跑有关部委时，神不知鬼不觉突然降落青岛。当郭滨滨现身沙滩时，结结实实把杨烁吓了一大跳。
都知道此行目的。
杨烁穿过沙滩和宾馆之间的树林往回走，郭滨滨从后面跟上来，说杨烁同学，十六年后，我还是那么令你讨厌吗？
杨烁慢下半步，郭滨滨从后面环抱上来，抵着她的肩膀说，给我们一个机会。
别开玩笑，郭总，你会失去所有一切，如果你说愿意，再来问我要机会。杨烁异常的冷静，冷静到她也佩服自己。
郭滨滨没有松开怀抱。
杨烁也不挣不闹，只是轻轻说请你先放手，我现在就辞职，马上回去。
她感到他的手臂软了，像八爪鱼的吸盘被剁掉。
8。
杨烁就有一段时间赋闲在家，父母不知道内因，姐妹俩都说公司大截员，恒发发得快，也败得快。老妈子半信半疑，说报纸电视天天吹恒发，说倒就倒？下岗也不该下到副总经理的头上吧？姐姐说这就叫能上能下，坐直升飞机上去的，就得从云端掉下来——当然妹妹打开了降落伞，还降落在自家门口。姐姐还说现在全市人民都说恒发是空壳公司，上市只是骗银行货款，套股民钱财。
杨烁接过郭滨滨电话，郭滨滨说如果她想自已开公司，他可以帮开，比如开家化妆品公司，或者开一间美容院什么的。杨烁一口回绝，换了手机号码，但后来杨烁还是去了一家美容院，不是做老板，她没那么多本钱，她是经朋友介绍去一家大型美容机构做护肤专家，就像私人诊所里的坐堂老医生。不过，收入还可以，好在杨烁这人没有很强的事业心，但有化妆品的专业知识，她干一行爱一行，或不能说爱，而是干一行专一行，用她的话来说，还可以。
一晃又将近一年，这天有人找到杨烁的家，大呼小叫的，竟是初中女同学，三个女同学不断埋怨杨烁换了手机号不通知，害得她们找全城，问了地球人，最后才找到，如果迟一天找到，同学们就要在报纸电视上登寻人启事了。但令三个女同学失望的是，杨烁不肯去参加新一年的同学会了，女同学们坚决不答应，说她不去，她们就不能完成任务，全班同学也都坚决不答应。三个不再年轻的女同学在杨烁家里好像争吵了起来一样，杨烁的爸妈就劝杨烁去吧一年一度，也不是很费时。女同学说不用破费，我们班长现在出息极了，他埋单。杨烁最后只好给一丝希望把她们好打发走人，说好吧我去就是了。
但那天杨烁还是不去，她和女儿乘公车去城市最北边的红树林玩，手机也关了。
现在女儿越来越粘杨烁了，杨烁也把女儿当贴心小棉袄，一天不见不行。有个礼拜六，晚上九点多了，女儿迟迟不回，打电话给江业有。他们早已遵从法院判决，父亲每周可见一面女儿，周六见面，晚饭后送回母亲处。开始江业有每周都是周六从幼儿园接走女儿，晚饭后由父亲或母亲送回。但后来江业有以忙碌为由，有时一个月也不接女儿了。杨烁乐得这样，她不喜欢女儿“认贼作父”。但这晚女儿迟迟不归，她不得不打电话过去，电话是江业有接的，他低声下气地说立马送回。不久，杨烁听到门外一阵摩托车响，她开门，竟是江业有第一次送女儿回来，也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这样见面。江业有还是骑以前追杨烁的那辆铃木王摩托车，看样子刚洗擦过。女儿像以前的杨烁一样坐在后座，这时给江业有抱下来，扑向妈妈。江业有没有熄火，杨烁一言不发，他不能进去坐一坐，他神经质地笑了笑。杨烁已经牵女儿回家，比背脊更冷的门板合在他面前。
江业有托人来说情了，他想复婚。
这令杨烁一家人想喷饭，对来人说别提这事，就是杨烁一世不嫁，也不会再嫁他。来人说看在孩子份上，父母齐全合家团圆幸福。姐姐说他根本没有资格做父亲，女儿长大后一定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难过。来人还一个劲地卖嘴皮，说欺山欺水不欺青年人，浪子回头金不换，他都愿下世做牛做马赎罪了……还是姐姐厉害，说就是他这样的牛马，我家小女也不要！行了吧？来人就灰头灰脸了。
老妈和来人是熟人关系，送走了来人，说大女儿要留几分薄脸给人家。老爸喝了二两北京二锅头，也说两军对垒，不斩使者。姐姐说他这样，不是成心要侮辱我们吗？哪有刚离地狱，又想炼狱的？杨烁一直不露面，她觉得凡与江业有相关的，就令她恶心。与江业有相关，终生不能摆脱的就是孩子，但谢天谢地的是好在女儿长相似她。
后来还是晨炼的老妈子打听到江業有的消息，但只跟杨眉说，原来江业有离婚后，傍了一富婆，一个从吉林来滨城推销药品的经销商，这个女人做得很大，滨城几大主要医院都进她经手的药品，富婆在滨域买了别墅和桥车，在家乡离了婚，在滨城也离了一次婚，到江业有时，已是大江业有十几岁，但江业有要的生活是把摩托车的两只轮变成四只轮的，把人包铁变成铁包人。而且，江业有舅舅家的药店有江业有家的一部分股份，江业有想把药店做大做成富婆滨城最大的私人药店批发中心，要做到这点，他只能“嫁”给富婆。富婆是一个难待候的主，江业有婚后才知道富婆不只一个男人，只把江业有当作一个娶回来的男仆，不说醋意不能有，工作上的老板也是生活里的老板——并非老板娘。江业有很不幸，嫁富婆不久国家就出台一系列药品采购法规，新成立的市药监局也换了领导，富婆要打通这层关系就不那么容易了。于是富婆也吃起老本，吃了几年，大手大脚惯了，昼夜砌长城（打麻将），老本也差不多吃光输光了，同样染上赌瘾的江业有也就男子气回来了，他只说了一句：你离过两次，我也不能亏了。
老妈说，唉，不睬他就行了。
杨眉说，妈，你不能同情毒蛇，我们一定能给茜茜找个好爸爸。
老妈这几年头发也花白了，说女人不耐拖呀，你认识人多，有离异带一孩的，只要人好，也行了吧。
老妈直摇头叹气，说女人越老越有信心，那是自欺欺人。
9。
但是杨烁再来一次的运气令人不敢相信，因为突然而来，像那次升官一样，不合常规或超乎自己的想象，总是有点令人不安，接受不下来，上次是“官运”，这回是“桃花运”。
说来也是平常的，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杨烁在美容机构上班，上午十点多，一位太平洋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应美容机构经理来解释某项条款，这位瘦高个子的业务员一眼看到杨烁就惊喜地叫出她的名字，杨烁也认出了他，只是一下子记不清姓名，不好乱猜，接过名片后才哦了声，想起来了，他叫李子平。李子平是杨烁很有限的几个男性朋友之一，说起来也不是杨烁的朋友，是她的女伴的男友，而李子平没有对杨烁表现过什么非分之想，据李子平说，当初他追杨烁的女伴也觉得高攀了，哪敢看一眼仙女？杨烁问那我女伴嫁你了吗？问这句话时，杨烁应李子平相邀，中年去吃细水流快餐。李子平说你一直没有和她有联系？杨烁说早就不联系了。李子平低下头来拨弄甘蔗做的快餐盒里的马铃薯，说她早就嫁给别人了。杨烁说怎么回事？你很好呀！李子平笑了笑，感激地看她一眼，说分手那晚，她对我说，我爱你，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见我不懂，她就说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说你很好啊。其实我懂，我是很好，全部都好，但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我没钱。杨烁呆了呆，忙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喝一口汤碗里的猪肺莲子汤，杨烁问后来你就重新找女朋友结婚了？李子平说是呀，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但直到今日今时，我还是孤家寡人。杨烁啊了声，忙又说对不起。李子平苦笑说独身也不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杨烁笑笑，不敢再问什么。李子平问你呢？杨烁说我？还好。李子平叹口气说，靓女的命总是好的。说完，把汤碗的靓汤吸溜见底。
姐姐是不经意在妹妹的桌上一角发现李子平的名片的，姐姐说你也认识保险公司的人？妹妹问咋了？姐姐说我家晓晓有一份保单过期三个多月了，不知还能续保不？妹妹就答应打电话问问李子平，李子平接了电话，爽快地说不要等我有空，我什么时候都有空，现在我就去你家。杨烁问你认识我家吗？李子平说差不多十年前去过。杨烁说还在老地方，门前有棵大菠萝树。
李子平把自行车搁在长大了很多的大菠萝树下，来到杨烁家，接过一杯茉莉花茶后，李子平就东张西里，杨眉把女儿的保单过期一事说了，他一边应付着一边还在四下打量。杨眉警觉地递了一个眼色给妹妹，杨烁不安地问李子平，你在找什么呢？李子平说那年我们来你家一起包饺子，你还记得吗？你说你姐姐去谈恋爱了，你爸妈去外公家了，腾出地方让我们玩得开心点，我记得你妈临出门时，从冰箱取出一盒碎好的虾仁，后来我们除了瘦肉韭菜饺子，还有虾饺，杨烁，那是我至今唯一吃过的一次虾饺，最可口的虾饺。我现在回到这个地方，还想四处闻回这种味道。
李子平在姐妹的惊讶盯视下，清醒过来，忙说这个保单的事我负责做好，明天去公司为你办妥。
李子平说，不用客气的。
杨烁坚持说不行，我可不想欠你人情，那天你还请了我。
杨眉突然说，不用外出了，我们就包一顿虾饺怎样？
姐姐说这不容易，我这就去买。
杨烁望了望李子平，李子平发呆着说时间过得真快，他们都走光了，虾饺的味道真好，能把时光留住。
杨眉又与妹妹暗暗交换了眼神，杨烁明白姐姐的担心：他这模样，是不是有神经病？
这当口，好在李子平回过神来了，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涂鸦，《滨城日报》也登了一些诗歌。
杨眉恍悟道原来是诗人啊，写诗毛病不严重吧？
杨烁担心这老姐大大咧咧的说话得罪同学，但看见李子平爽朗一笑，说早戒了诗，不写了。
杨眉就放心咯咯一笑，买回虾仁，大家一起动手包饺子时，杨眉再次审问李子平，你不会是为了吃一顿虾饺才来的吧？李子平老实回答当然不是，是为你的保单。杨眉转向妹妹说，我这就先放心了，写过诗，但没落下啥毛病。
三个人笑作一团。
这一顿虾饺，姐妹俩把李子平撑得不断打饱嗝，很困窘。这时，杨烁爸妈回来，也尝了几个虾饺，笑得合不拢嘴，说家里很少这样开心过了，好像李子平来了，改变了阴盛阳衰的格局。
李子平就开始常来常往了，来得多了，不问也知道杨烁的情况，像一些影视剧里的情节，李子平和杨烁的姻缘是从孩子开始的，或者说李子平和孩子更投缘。孩子喜欢他，慢慢就离不开他了，见了李子平就缠着不放，央求讲故事、猜谜、剪纸做手工，甚至唱儿歌和国歌，把幼兒园老师发的彩色课本打开，要李子平讲里面的故事，问里面的大白兔喜欢吃什么乌龟喜欢吃什么小鸭子喜欢吃什么。听完故事后孩子对杨烁说，妈妈，李叔叔的故事比老师讲的还好听，我喜欢李叔叔，妈妈你喜欢吗？
有一次杨烁爸妈参加夕阳红旅游团去外地旅游，杨烁有事赶不去幼儿园接茜茜，打电话给姐姐，姐姐恰巧也要加班，杨烁正焦急，姐姐何等聪明，说打给李子平试试看。妹妹说他有空去接，老师也不准，看他整个人模狗样，十足一人贩子。说完自己也好笑。
李子平接了杨烁的电话，立即出发，老师问你是茜茜什么人？茜茜已扑向他，抢先回答喊爸爸爸爸！很久没有喊过爸爸了，妈妈不准她减江业有爸爸，但孩子要有一个爸爸，她的发音很准很甜，尽管像初次呼喊，儿化音很重，还很羞涩，但喊一个比爸爸还亲的人，他就是爸爸。极有责任心的老师还是打了杨烁的手机，问是不是爸爸来接？杨烁在电话里发怔，好一会儿才长长啊了一声，老师以为是，放行了。
那晚，李子平带孩子去麦当劳，在孩子爸爸爸爸歌唱般的叫唤声中，和孩子一起玩到八点多，杨烁打他手机，他说了地点，她找来了，好像一家三口似的坐在巨大玻璃幕墙后，李子平不断给刚从儿童游乐场玩回来的孩子擦汗，小小的方桌上满是冰镇可口可乐、冰淇淋塑料杯和鸡翅膀鸡腿的骨头，还有零乱的各种柠檬派苹果派炸薯条的纸袋。玻璃幕墙后的红鼻子小丑和史诺比在夜色中的彩灯下，快乐地享受卡通般的中国家庭幸福。
李子平来接的茜茜时候越来越多了，杨烁的爸妈旅游回来，茜茜也非要李子平来接不可，好在李子平做保险业务的，时间灵活机动，有时接回，在杨烁父母的诚意邀请和茜茜的决不放行中，他留下来吃个晚饭。但后来发展到茜茜不准吃了晚饭的他回家，大人们才觉得事态严重了。
老妈跟杨烁说这个李子平怎么样？当断就断。杨烁不知道老妈这一“断”是中断的“断”呢？还是下决心作出判断的“断”？于是就含笑不语。姐姐瞅了一眼妹妹，特意用玩笑的口吻说他很会曲线求爱战术呢，先笼络了孩子再进攻大人。杨烁忙说姐你别瞎猜。姐姐看了妈一眼，两人会意一笑，姐姐说你看，还在问她呢，她就一边倒了。妹妹说我倒向哪边了？我只是想说他是一个好人。老妈说这年头，好人不多了。姐姐泼冷水，说记住啊，好不代表爱。老妈对大女儿说你去去去，好不是爱，不好就是爱？这年头，有人对你实心实地好，比爱强！姐姐笑道，听老妈的语气，好像我家小女大势已去似的。老妈的话锋近来特劲，说不，是大龄已定。姐妹俩就笑，还是姐姐说爱你的人呀，越老越是手心里的宝。老妈咯咯地笑，说那你们的老妈子就是宝了。不想姐姐却叹口气说，老妈老爸既是我们的榜样，也是我们难以超越的标高！这母女仨都笑开了。最后，姐姐认真地问妹妹还是嫌他穷吧？还跟父母弟妹挤一平房。老妈神速“叛变”，说你爸单位的集资房不是刚好派上用场吗？杨烁一跺脚，说妈，这么快就说到新房了呀？姐姐明白了，说人家还要恋爱呢！
杨烁和李子平恋爱在外人看来是一家子的“恋爱”，茜茜总在一旁，把大人的手接驳在一起，左手右手要大人分别牵着，大人坐一块，她就要坐中间，似乎大人相爱，她能有双倍的爱。有时在公园杨烁撞到熟人，熟人就打量李子平，眼里的内容丰富，但脸上笑得很祝福和羡慕;有时撞到李子平的熟人，不免让熟人大吃一惊的，嚷道好家伙，结婚了也不说，孩子噌的一下子都这么大了！真有你的！李子平好像讨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得意地搂了搂杨烁的肩膀，把茜茜抱在怀里亲。
有一天晚上李子平和杨烁商量新房的装修，倏然而来的暴雨雷电吓坏了茜茜，她要李子平抱着才敢上床，一弧闪电划过窗前，杨烁也需要一个宽厚的怀抱，李子平就一把把母女俩拥在怀里，等茜茜入睡后，李子平才松开一条胳膊，而另一条环绕杨烁的他舍不得松开，好像松开了又要等十年，等十年还不知道杨烁还在不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有点做梦的恍惚，祈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永不休止。
不久，雷声消隐，雨小了点，但没有停止的意思，杨烁侧过了身来，贴向李子平，让他整个儿抱满怀。李子平在没有闪电划来的黑暗房间里轻轻抚着杨烁，他没有更进一步，不是因为身旁有茜茜，而是他怀里有爱，他很满足，他像抚摸十余年的风雨岁月一样抚摸杨烁的长发、颈脖、双肩和背脊。忽然他笑了，笑出了声音，轻轻的也是声音。怀里的杨烁午夜后的猫一样眯上了双眼，她也不睁开，温柔地问怎么啦？李子平颤抖的手指停在杨烁背后的文胸带上，稍稍用力压了压，杨烁以为他要脱下来，颤抖得全身不敢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少女的羞赧，好像在害怕中有所期待。也许她是因为有少妇的“知道他想做什么”，也有少女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的忐忑吧。两人静止下来，仿佛细数静听窗外风雨才决定下一步。他却停止了令自己痉摩的小动作，在她耳畔说，差不多十年前，我因为你这个——闹了一场笑话，你还记得吗？杨烁有点莫名的惶惑，说你别使坏哈。李子平笑说还是那天包饺子，大家还来到你的闺房，就是现在这间，只是以前是单人床，现在换成了双人床。我坐在你的床头，突然发现你的枕头下压着一件什么衣物，露出粉红一角，我毫不犹豫地抽出来，在空中像旗帜一样飘扬，问一屋子的男女朋友，说看这是什么时髦衣服？结果大家笑翻了天。
杨烁在李子平的臂弯里笑得一颤一颤的，她不想脱开他的怀抱。是呀，当初为什么不把女孩的宝贝东西藏深一点呢？而该露的却又不露，露了却露错给人了。她感觉到李子平的手恋在自己的文胸背带上，停留在那兩个精致的扣环上，似乎解开了，就是十年所辜负的日子！她一下子哽咽起来，毫无理由的觉得对不起他。
李子平是跳起了床来的，他说雨小了，我该走了。
他不知道杨烁的哽咽，如果知道他会回来问她原因，并且安慰她。但他已离开杨烁的身体，他感到了爱在靠近。杨烁知道了，知道了李子平要的是什么，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们一起要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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