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训大传【大哉,武训!】
编者按 提起武训,年纪轻点的,连他的名字都不见得听说过,更遑论知其为何许人了;年纪长点的,可能听说过,但记忆十之八九会把他同20世纪50年代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联系在一起,其他就知之甚少了。
今天,如果我们能静下心来,走近武训,也许能读出一个异样的武训,也许会觉得这个名字应该记得。
他,“一至微极贱之匹夫耳”, 却以一番最不平凡的作为,创造了人间奇迹―― 他以不学之身,载入《世界教育大辞典》,被称为“无声教育家、平民教育家”,这在世界上也是唯此一人。
他以行乞之力,跻身正史,被尊为“义丐”,这在中国历史上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人。
他特立独行,身后被誉为“一代教宗,千古学圣”,更被视为“全人类的慧眼和心灵”。
他姓武,平凡得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人们只是根据他在家中的排行,叫他“武七”。
至于“武训”,那是在他兴建义学名声大振后,朝廷官员给他起的名字。
一 他生于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山东堂邑人。
他幼年丧父,老娘拉扯着他们哥几个,贫寒度日。
他娘一直有个宏愿,那就是让七儿上学。
可上学需要钱啊,尽管一家人辛辛苦苦一年,但是末了攒下的几个钱还不够应付地丁税的,哪有那个闲钱呐!看着七儿对有钱人家孩子读书的那份向往,她就心痛,可她也没法子啊。
十多岁的他就不得不出去给人扛活,可工钱三扣两扣的,也没剩下几个。
他19岁时,到一大户人家打工,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多,可到头,这家欺他不识字,在账上做了手脚,结果他不但分文未得,还被打得头破血流。
“是人……怎么能……记这种账!”这是他在遭受毒打时反复嘟囔的一句话。
这是对被欺骗的愤怒,还是对人心不古的困惑? 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是,接下来,他昏睡于荒郊野外的破庙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他想了些什么?是如何叫人不被人欺骗,还是叫人如何不欺骗人?是谁启我愚,还是谁济我贫? 我们无从知晓。
我们只知道他在破庙前的经历,类似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苦思,堪比王阳明在龙场中悟道,当他再次站立起来的时候,一下子明心见性,整个人变了。
他走上了行乞兴学之路。
那一年是清咸丰九年(1859年),他21岁。
二 他手拿着锃锃发亮的铜舀子,肩背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褡裢,四处乞讨。
与一般乞丐不同的是,他不油滑,不猥琐,眼神透着淡定。
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在讨要的同时,几乎一刻也没停止不紧不慢地唱他自编的歌谣,而这歌谣,总是“义学长,义学短”的,总是与“修心”“行善”“成圣贤”相联的。
不嫌多,不嫌少, 表个心意就很好。
我开口,你出钱, 合伙办个义学院。
你修心,他行善, 明日各个成圣贤。
………… 人们既感到好笑,又觉得别扭:乞丐要办义学,这事儿新鲜,闻所未闻。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 不管他人怎样,他照唱他的歌谣,照做他的乞丐。
他除了乞讨,还给人打短工,什么活计都干。
“出粪,锄草,拉砘子来找,管黑不管了,不论钱多少。
” 实际上,为了积累资金圆他的义学梦,他出奇作怪,忍痛认辱,无所不为―― 他剪掉辫子,卖了三百文钱,并把头顶右边头发剃去,把左边头发弄成桃形。
“这边剃,那边留,修个义学不犯愁;这边留,那边剃,修个义学不费力。
” 他捡些碎布线头,编出线球来卖。
“线蛋蛋,蹦得高,十年八年坏不了。
一个线球四个钱,合伙盖个义学院。
” 他给富家子弟当马骑,边爬边唱:“爬一遭,一个钱,爬十遭,十个钱,修个义学不费难。
” 他像江湖杂耍艺人一样表演“拿大顶”“打车轮”“锥刺身”“刀破头”。
“竖一个,一个钱,竖十个,十个钱;竖得多,钱也多,谁说不能办义学?” 他做媒红,有双方合适的,他就牵线搭桥。
撮合成了,少不了一份说媒钱。
” 他将讨得的较好饭食,卖掉换钱。
他吃着最粗劣的食物,边吃边唱:“吃杂物,能当饭,省钱修个义学院。
” 他还吃蝎子、吞蛇、啃砖瓦、喝脏水,以引逗路人兴趣,施舍一二。
………… 因他的所作所为,大家都叫他“义学症”。
他求乡绅将他行乞所得,代为经营生息。
经过近三十年的奔走,他逐渐有了可观的积累。
光绪十四年(1888年),他在堂邑县柳林镇东门外建起第一所义学,取名“崇贤义塾”。
在开学大典上,庄严的祭孔仪式一结束,乡绅们便颂扬起他的事迹来。
而此时的他,站在校门的一边,还是一脸的恬淡,向来人一一作揖致谢。
他还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来答谢为义学出过力的人。
众乡绅请他坐宴席主座,他不但不坐,而且连宴席也不参加。
他走进厨房,和打杂的役工一同吃了大锅菜和窝窝头。
有人给他送来了宴席上的美味,他闻了闻,咽口唾沫,包起来,走到几里外的一个砖窑里,换了一推车砖,拉了回来。
然后,他又踏上了乞讨之路。
人说:“放着香的不吃辣的不喝,还要当要饭花子,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他充耳不闻,我行我素。
光绪十六年(1890年),他在馆陶县杨二庄办起了第二所义学。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他在临清县御史巷办起了第三所义学。
三 自从崇贤义塾建起后,他的奇行便轰动朝野。
朝廷准其建坊,授之以“义学正”名号,赏穿黄马褂。
这在当时是天大的荣耀。
当地父母官闻之,惊喜之余,还有震撼。
当官人找到他时,他正在村里乞讨。
“还要饭呀?天大的好事来了,往后可不用要了,等着享福吧!” “有建坊那些钱,还不如留着再建一所义学!”他把黄马褂往怀里一塞,边走边唱:“义学正,不用封;黄马褂,没得用。
立牌坊,更不中,办个义学晚年不能动。
” 他依旧行乞。
但他成了名人了 有人劝他“收山”:“义学不是已经建起来了吗?”他答:“一座哪能成?这天下,上不成学的多了。
”“等我闭眼那天,要到几座就是几座。
” 有人劝他娶妻成家:“如今你讨了不少钱,成个家是现成的。
拿出一些,并不影响办义学。
”他答:“那钱是建义学用的,我不能动。
再说,人这一辈子,只能办一件事,有了老婆孩子,心就不专了。
”问:“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答:“这话自有道理,但凡事总有特别处。
有些事要做得专心,或许就不能娶妻续后了。
这失的是小孝,成就的是大孝,以天下为孝。
我到不了这个程度,可也该尽这份心。
” 有人委婉地提示他要考虑“后事”:“你别的不想,将来事还是要考虑考虑的。
”当时有钱人是热衷于建阴宅的。
他答:“后事是天安排的,人自己再怎么考虑,也白搭,想多了也没用。
”“路死路埋,街死街埋,天地就是棺材。
” 他还是他,一如既往。
劝不动,那就多关心他些吧。
当地一官员给他十两银子:“你添点儿衣物,买些好吃的,补养一下身子吧。
”事后,他把这些钱交到了义学。
当地一乡绅给他五十两银子:“我们知道先生的身子近来不好,多次劝你歇息你也不听。
这是给你专门看病用的,不要想着把他交到义学里。
”可一转身,这钱就入了义学的账。
在别人看来,他脑子里简直就是装了豆沫儿了,所以人都叫他“豆沫儿”。
豆沫儿不豆沫儿,天知道! 四 他请当地名士来做义塾的首事人,义塾内部一切事务由首事人进行打理。
他请人制定了义塾规则,义塾出租田产的规定,义塾教书先生束修、薪金发放标准和办法。
至于教书先生,多是他四处寻找来的名儒来担任。
有的人刚开始不愿意来,他就跪求不起,一直到对方答应。
虽然义塾日常管理都委托给了首事人,但他乞讨之余,方便的时候,也常来义塾转转。
他悄悄进门,走到这个学生身边,跪了下来。
学生醒来,大吃一惊。
他说:“你可能太困了,我不忍心喊你醒来。
可这毕竟是读书时候,睡觉使不得啊!”学生赶忙跪下:“先生,是我的不是,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样就好,你们快读书吧,我打扰你们了,”说完向外走去,“孩儿们,要记清,读书不用功,回家不好见父兄;孩儿们,要记深,读书不用心,回家无脸见娘亲。
武七径直来到老师的床前,跪下唱道:“先生睡觉,学生胡闹,我来跪求,一了百了。
”先生十分惭愧,以后再也不敢疏忽了。
就这样,义塾的师生都对他十分敬畏,不敢有丝毫懈怠,都严守学规,努力上进。
大家都希望他能享享福。
学生对他感恩。
当看到他嚼着萝卜根、山芋尾充饥时,众学生跪求:“先生,您天天到食堂来吃饭吧。
我们大家每人省一点儿,就够您吃的了。
您歇歇吧!”他不接受。
先生对他敬佩。
当他走进义塾时,众先生齐刷刷地施礼:“先生年事已高,不好再风餐露宿、四处奔波了。
先生,您就答应了吧!”他拒绝了。
首事人爱护他:“先生,三个义塾里,都给您备下了寝房,以后就不要去要饭了,可以在三个义塾轮流住。
”他摇头。
族里人心疼他:“您以后就住在祠堂里,我们把您养起来。
”他还是不答应。
他心头只有兴办义学,无他。
别人看他苦,可他自己快快乐乐的。
他心灵的愉悦超越了肉体的痛苦! 他不是活在肉欲中,而是活在精神里;他不是活在当下的烦恼里,而是活在对未来的憧憬中。
五 “人要仁善先识字。
”兴办义学是他一生的追求,但让人识字不是他的终极目的。
骗他打他的雇主还是个廪生呢,那可是知识分子呀,可还不照样作恶。
他认为富人穷人没高低,他要做的,是要人通过读圣贤书,都成圣成贤。
对于他自己,除了兴办义学外,只要是善举,他都身体力行。
有个寡妇,婆婆卧病在床,她每天尽心竭力地伺候。
家里能换钱的都换了钱,用来给婆婆买药。
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难。
就在她走投无路之时,有人给了她十亩地。
助人的是他! 那年山东闹饥荒,人们吃尽了能吃的树叶、树皮和野草,奄奄待毙。
这时,有人挺身而出,在河边架起大锅,熬粥赈灾,整整放了四十石高粱。
当时拯救了多少人,没人知道。
救人的也是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亲友凑前想从他身上捞点外快时,他一概挡回。
有一次,他甚至因为哥哥从他褡裢中拿钱买酒喝,而和哥哥大动干戈一场。
他唱道:“天下人人皆兄妹,修心行善成圣贤。
”“不顾亲,不顾故,义学我修好几处。
” 这一点,他和耶稣神似。
《圣经》中记载:“当下,耶稣的母亲和弟兄来站在外边,打发人去叫他。
有许多人在耶稣周围坐着,他们就告诉他说:‘看哪,你母亲和你弟兄在外边找你。
’耶稣回答说:‘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就四面观看那周围坐着的人,说:‘看哪,我的母亲,我的弟兄。
凡遵行神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亲了。
’” 在他们这里,爱已经超越了血缘。
他要让更多的孩子上学,更多的人行善。
他五十岁了,还在四处奔走,乞讨着。
他知道:离人人读书、人人成圣贤还早着呢! 山东、河北、河南 、江苏等地人们,经常可以听到他边行边歌―― 道生万物都有命, 有命都该贵如天。
阴阳相合便是爱, 有爱才有万物满。
万物平等是中和, 至善地来至善天。
天养地来地养人, 人养地来地养天。
土木水火互依靠, 一个善字来相连。
万物仁义人先仁, 天地和善人先善。
他的声音不高,但不急不缓,悠悠扬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着…… 六 各个义塾中,先生尽心,学生用心,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
他对眼下的义塾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对于义塾的将来,他也做了一些安排,他期望义塾能照现在这般光景一直办下去。
至于未来终究会怎样,他不去想这些。
他就是一个要饭花子,他无法掌控义塾的明天,就像他无法掌控自己身后事一样。
他只求尽力而为,只要尽力了,他也就心安了。
他又一次来到了御史巷义塾。
学生正在诵读。
那声音,抑扬顿挫,此起彼伏,飘出去很远很远…… 他笑了。
这正是他的希望! 他看着,笑着。
至于他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而笑,人们已经无法探询了,因为他在学生的琅琅读书声中,含笑离开了这个世界。
行乞三十余载,兴办三所义塾,为善不计其数的他,就这样走了,赤条条地走了。
那一年,是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他58岁。
出殡之日,堂邑、馆陶、临清三县官绅执绋,三所义塾的学生头戴孝帽,腰扎麻绳,手执哭丧棒,扶棺前行,示孝子礼。
成千上万的乡民自动站在路边,为他送行。
哭声震天。
齐鲁大地,山为之低首,河为之呜咽。
那数不清的挽联上写着: 穷乞能成三县学 先生岂是一时人 铜勺广乞,好歌泛唱,殷殷慧心泅士民 桃李遍栽,善心普施,孜孜大情滋大地 ………… 大哉,武训! 七 武训,训者,教也。
武训教给了后人什么?后人从武训那里看到了什么? 张謇:“论其仁,则大仁;论其智,则大智;论其廉,则大廉;论其勇,则大勇;论其信,则大信。
种种美德,皆其一念专诚造之。
” 吴佩孚:“奇人奇事,有志竟成。
” 李宗仁:“惟精惟一,有始有终。
” 武训好似一部《红楼梦》,怎么品也品不完,当然,对他的批判也是有的。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就是咱老百姓。
”山东的老百姓是称他“圣人”的。
张默生写的那句话,将来的人们也许会领会:“武训的精神,可以辐射到全人类、事功的各部门。
无古今,无中外,都能使生命有了新意义。
” 当我们摒弃昨天的成见,审视今天的世界,眺望人类的明天,回首走近武训,我们才可能真正理解他。
天地间,曾经有这样一个乞丐匆匆走过,我们曾经没有珍惜。
现在,是时候了! 【作者单位:中国德育杂志社,北京,100088】 责任编辑/杨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