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父爱]《感悟父爱》

作者简介:朱汉生,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编审。

曾工作于京西大台煤矿、中国人民大学苏联东欧研究所、中国戏剧出版社外国戏剧编辑室、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编辑出版部、《当代电视》杂志,历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等职,翻译出版有前苏联长篇小说《矢志不移》(与林明虎合译)、《苏联电视剧本选》(与童道明合译)、《电视美学》、《斯大林传奇》和《多面人生》等理论与文学作品。

人老了,常感孤独,喜欢怀旧。

很多的往事,有些似乎忘记了,其实它们都隐藏在心灵深处,会突然地涌现出来……常常使我不能忘怀。

其中一个对我一生影响深远,他就是我的姑父――养父卢盛法(笔名费枝)。

这话要从小时候说起。

一九四五年端午在西安,还不到三十岁的妈妈因肾结核去世,留下我们三个孩子。

我的姑姑从西北联合大学毕业,由城固来到西安照料我们

姑姑取代了母亲,使我们从未感到过母爱的缺失。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叔叔常来看望姑姑

他穿着蓝布大褂,西裤,皮鞋,戴礼帽,是个英俊的男人,他就是卢叔叔

可是我们不欢迎他,因为我偷看了他给姑姑的来信,知道他要和姑姑结婚并把姑姑带走。

我们围着姑姑哭个不停,担心刚刚得到的母爱又要失去。

姑姑笑着对我们说:“别担心,卢叔叔爱我,他也会爱你们的。

”正式见面后,卢叔叔我们讲故事、笑话,直到把我们逗乐了……在欢笑声中,我们接受了他,也开始接受他的爱。

此后几十年来,我们习惯地称他“卢叔叔”,总觉得这样的称呼,比“姑父”更亲切。

抗日战争胜利,我的生父娶了继母,但我并没有融入那个新家……姑姑和卢叔叔我们带回了老家――北京。

从此,我们一直生活姑姑和卢叔叔的家里,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

叔叔姑姑的大学同窗,俩人由于喜爱文学、忧国忧民而结合在一起。

还在大学期间,卢叔叔满怀爱国热情,投笔从戎,考取了昆明航空学校并赴美留学。

当他学成归国,抗日战争结束了,国内却面临着内战。

他不愿意中国人自相残杀,抛弃了待遇优厚的空军工作,开了小差,竟然因此成了国民党空军第一号通缉令的对象。

新中国成立后,卢叔叔在《新观察》杂志做编辑、记者。

当时生活清苦,为了抚养我们,他和姑姑决定只要一个孩子,不多生育。

叔叔是个事业心很强的知识分子,工作之余,他进行文学创作。

这时卢叔叔已经写出《美丽的呼伦贝尔》和《在绿草茵茵的路上》等散文和小说,开始引起读者的关注。

其实,卢叔叔的文学创作开始得很早。

记得在一九四五年,我刚十岁的时候,卢叔叔来西安看望姑姑,我就听到他给姑姑朗读他写的一个短篇小说,是描写抗战后期贫苦的中国妇女卖身给美国大兵的故事。

中国人民的屈辱生活和对祖国富强的渴望,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难忘。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给了这个家庭致命一击。

姑姑因一篇小品文《六亲不认与墙》获罪,被打成“右派”,受到降职、降薪处分;卢叔叔虽然平时不大讲话,但也被“鸡蛋里挑骨头”,被定为“内控右派”,降一级工资;在大学二年级的我因发言不慎,被划为“右派”,受到开除团籍、留校察看处分。

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姑姑被下放到农村劳动,卢叔叔一个人顶着压力维持着这个家。

有一次,他发高烧,十几天未能上班。

单位领导特地前来探视,实际上是启发他要“站稳立场,和朱磊(即姑姑)划清界限,不要受她的错误思想影响。

”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在当时的政治运动中,一方出了问题,成为敌我矛盾,虽然政策上没有明文规定,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婚,划清界限――这是革命行动,受到组织和社会舆论的鼓励与支持。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那个时代,这更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事情。

没料到卢叔叔竟对领导讲:“朱磊比我进步得多,对党非常忠诚;对工作特别积极,一丝不苟;对同志热情真诚,没有一点坏心眼。

她被划成‘右派’,我同情她,我们的感情比以前亲密多了。

”这番话说得领导十分尴尬,只好说:“既然你这么认为,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提醒你注意,要站稳立场……”后来,姑姑听说了这件事,哈哈大笑,接着又泪流满面。

在那样一个时代,能顶住政治压力,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所想,是多么坦荡、率真和光明磊落!面对这样一个富有责任心、敢作敢当的男子汉,难怪姑姑会感动得落泪。

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分外寒冷。

我从一个“天之骄子”落得被打成“右派”,情绪低落,萎靡不振。

平时,我是个很注意仪表的青年,那时却穿得破破烂烂,不修边幅,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

姑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对我说:“我们在政治上栽了跟头,精神上不能垮。

做人要争一口气,遇到再大的挫折,也要挺起胸膛做人!”站在一旁的卢叔叔,突然从箱子里取出一件衣服,对我说:“天冷了,你还没有棉衣,先把我这件大衣拿去御寒吧!”捧着衣服,我惊呆了,因为我知道这件华达呢大衣是他最珍爱的一件衣服,面料高级样式新颖,平时连他自己都舍不得穿,现在却拿出来让我御寒。

大衣穿在身上不但身子暖洋洋的, 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为之一变,一扫往日颓唐。

我暗自发誓:“姑姑、卢叔叔,我懂得了你们告诉我的道理,我一定要重新站起来,将来做出成绩,绝不辜负你们对我的关爱!”   一九六○年我从北大俄语系毕业,因为是“右派”,被分配到京西煤矿去当矿工。

去煤矿的前夕,卢叔叔语重心长地说:“汉生,我们把你培养大了。

今后你要开始独立生活,我送你一句话:学会保护自己――这是指在政治上和生活上,沉默是金――你太爱说话,热情冲动,这在今天的社会不行啊,会惹麻烦的。

‘反右’期间的这个教训你应该牢牢记取,这会让你终生受用不尽的。

另外,我去过原始森林,那里和煤矿一样,都是高强度的特重体力劳动,非常危险,所以你要注意安全,学会保护自己。

”那个夜晚,那段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导,一直留在我的心里,直到今天。

在苦闷的压力下,卢叔叔依然拼命地读书、写作,以费枝为笔名,连续写出《春晖寸草》、《白貂记》和《中秋佳节》等比较有影响的小说,展示出他的艺术才华。

在当年的文联办公大楼里,他被称为“大楼三作家”(其他两位是冯宗璞和张葆莘)之一,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关注和评论界的好评,老作家冰心都曾十分赞赏他,亲自写文章推荐他。

当时的中国文坛充斥着公式化、概念化作品,费枝通过描写普通的凡人小事,挖掘出小人物心灵深处的美好情操和善良品质,那清新诗意的文笔、细腻的观察、巧妙的构思,编织出一个个温暖人心的故事,宛如一股清风,受到人们的喜爱。

六十年代初,费枝连续发表了二三十篇中短篇小说, 一九六二年他被吸纳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九六五年,毛泽东关于文艺的两个“批示”内部传达后,卢叔叔姑姑被下放回原籍,落户老家辽宁省海城县小河村。

叔叔当农村中学教员,姑姑在家种菜养猪,当起了农民,就这样,他们一起在农村度过了十三年时光。

费枝,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一闪而过,早早结束了瑰丽的文学梦。

在这段艰难日子里,亲人间互相的关怀、交流是巨大的精神支撑。

平素寡言少语、性格内向的卢叔叔就曾给我写过几封长信,谈到他的痛苦和郁闷,那些过去只会对姑姑一个人讲的话,如今也对我敞开了心扉,这让我激动万分……灾难使我们心连着心。

“文化大革命”末期,我带着妻子去小河村探望他们。

两位老人像过节一样,准备着孩子的归来。

叔叔收拾土炕,安炉子,宰猪,冻肉,忙得不亦乐乎。

像很多父亲一样,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默默的行动,表现着爱。

直到今天,回忆起这些细节,我都会潸然泪下,这就是父爱!   “文革”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姑姑和卢叔叔回到北京。

二战时期在美国的那段传奇式经历,在卢叔叔的心里总是难以割舍,几经考虑,他再次拿起了笔,写下了费枝最后一部作品:长篇小说《二战飙尘》。

一九九六年,姑姑因肝硬化去世。

这个打击对卢叔叔来说格外沉重。

叔叔变得越发沉默了,他摆脱不了失去老伴的伤痛,那始终如一的爱情让卢叔叔沉湎在对姑姑的怀念中。

面对床头的骨灰盒和照片,卢叔叔用惊人的毅力和精神整理着姑姑的读书笔记、日记,最终编辑出版了一本历史记录:《时光倒流在我心上――朱磊日记》,用以表达他的那份浓浓的爱,向世人诠释一段纯朴真挚的感情。

在卢叔叔的作品中,我最喜爱的是《在绿草茵茵的路上》。

它描写一个女体操运动员的成长,刻画她如何在新中国、在党的阳光沐浴下茁壮成长,最终成为“全能冠军”。

经过“文革”十年浩劫,我的思想发生很大变化,我曾对卢叔叔说:“《在绿草茵茵的路上》把我们的社会过分理想化了,粉饰现实。

人际关系中哪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卢叔叔苦笑着回答:“那个时代,不这么写,行吗?何况人总得要有那么点希望,才能活下去,生活本来应该是美好的。

”   一晃几十年,我也垂垂老矣,回首往事,我突然发现,生活美好的事物确确实实存在着,它们就在我的眼前和身边。

比如说,卢叔叔对待爱情、对待责任,对待我这个无家可归孩子的态度,就是生动的例证。

知者易,行者难。

这些简单的道理,是需要一个人用一生来讲述,需要命运用太多的磨难来考验这份担当。

在那个严酷的历史时期,这些尤其难得。

常常有亲友对我说:“汉生,你真是幸运,有个好姑姑,改变了你的一生!”我总是告诉他们:“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如果没有一个伟大的、默默的男人站在姑姑的身后,支撑着她,用宽广的胸怀和父爱滋润着我,哪里有我的今天啊!那句古诗写得何等的好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   (责任编辑:郭海燕)。

0 次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