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什么意思 追忆
其实就是一列火车从身后开过去了。
先是声音,渐渐放大的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好像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胸脯,从“咕咚咕咚”变成“轰轰隆隆”。
这声音在敲打大地的胸脯之前,曾叩打过那一根根整齐排放的枕木。
枕木是一个时代的士兵,真是士兵!他们原先不会想到后半生要躺着,躺在两条冰冷的钢轨下,他们原本是站立在大山上的,是一群山野村夫,自由自在地活着。
谁说的这八个字?不管是谁,这句话对于阳光下的森林是美好的祝愿。
有快乐的成长,当然也有快活的回忆。
什么时候有了乡愁?就是离开站立了半辈子的地方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有人夸自己了:“真棒!”那人用手拍打着树干,仰着头围着自己转了一圈,然后,搓着两只手,还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举起一只呼呼叫的机器,靠近了树干,吱!……以后,以后就被巨大的震动唤醒了,醒了,但却动弹不得,两条巨大的钢轨压在身上,几根像鹰爪一样的钢钉抓紧身体,让一个个呼啸的巨大的钢轮从自己身上飞快地压过去,压过去,再压过去,把所有关于树和大山的形象压成记忆,把枕木这个新身份压进年轮,把关于站立的所有习惯压成回忆,把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变成命定的生存方式。
当然,枯燥而艰辛的生活也开始了,作为补偿,常听到这样的话,“社会前进的战士”、“时代的尖兵”、“承担起时代的重负”等等。
这些话,开始是听不懂的,不仅枕木听不懂,我们不也一样吗?时代是什么?见过?什么模样?然而听多了,也就觉得自己知道“时代”是谁了!还有什么“社会责任”什么“历史使命”,好像我们都知道说的什么,真的知道吗?天知道! 好了,这个世界少了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森林里少了那些参天大树。
人们假装忘记了这一切,因为他们已经像阵亡的士兵,一排排地躺在铁路钢轨下。
工业革命的烈士们,枕木!人类用暴力掠夺森林,将那些撑起天空的森林王子们变成工业的奴隶,剥掉上帝赋予他们的美丽外衣,截断披挂着绿叶的手臂,然后用工厂的法则,将他们变得彼此一模一样。
最后,再用烙铁烙上不同的编号,一串长长的数字告诉枕木:“记好了!你不是第一个殉难者。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从暴行变成了荣耀,就这样变得理所当然,变得成为枕木也应该认为这就是“栋梁之材”的用武之地。
铁路一寸寸地向前延伸,一棵棵的树就倒在路基上。
铁路像蛛网一样充满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也便充满了森林的哀伤和痛楚。
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次又一次,那轰轰隆隆的时代最强音,惊醒了枕木们的梦,梦里有不死的乡愁。
这一天,又是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列车运来的不再是枕木,而是水泥和钢筋铸成的“水泥枕木”――屠杀中止了……我这么想,这一天,我离开了秦岭深处这个小站,我从这个车站的站台上,看到了那列运送“水泥枕木”的货车。
那年是1977年,那个车站叫横现河,我在车站旁的一家工厂工作了四年,那天,我离开它,调回四川的母亲身边。
哎,枕木回不去了,我向钢轨下的最后躺成一排的士兵们告别,转身登上列车,消失在秦岭的云雾深处。
【选自《中国作家网》】 题图/只取所需/Valentin Druzin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