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山上的林语堂 厦门林语堂故居

台北的阳明山现在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与休闲避暑之处。

蒋介石从大陆退至台湾之初,这里不叫阳明山而谓草山,曾在这里建过他的行宫,并将其改名为阳明山,我想,这既是让其有了文化的涵量,纪念了他所推崇的明代大学者王阳明,同时,也回避了“落草为寇”之意吧。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规划建设公园。

也就在此时,林语堂受邀从美返台定居。

这位自小在闽南山地长大并且形成了山地文化观的幽默大师,自然是希望回到台湾有山地可居。

蒋介石理解他,在以茶叙欢迎林语堂之前,便指示有关部门满足他的愿望,在阳明山近市区的半山间给其划出一块地,让其建房安居,快乐生活。

这就是今天位于仰德大道上的林语堂故居,也算是“两蒋”时代的一个礼物、一份遗产。

相对于胡适、钱穆、苏雪林而言,我当然更熟悉林语堂

这不仅是因为曾写过《林语堂:生活要快乐》(大象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而且在大陆寻访过他的足迹:福建平和坂仔――他的出生地,还有那片开始形成他的“山地文化观”的山地;漳州芗城区(原属龙海)――他的祖籍地建造的林语堂纪念馆,并且不止一次来此与管理者交谈;厦门鼓浪屿――他上学的浔源中学,尤其是他与银行家的女儿廖翠凤成婚的那座别墅。

记得我曾一个人来此拍照,独坐林语堂牵着新娘的手走过的长长的台阶上默想;还记得曾与一位在鼓浪屿生活的画家来此寻找林语堂当年的新房,这次我们从后门登上了这座断垣残壁的洋楼,踩着那嘎嘎作响的木板楼梯、白日也得借助昏暗的灯光才能走过的通道,来到林语堂位于后院右厢房的“新房”。

九十年了,沧海桑田,当年盛极一时的漳州路四十八号银行家廖悦发的别墅,“文革”中被烧毁,只剩下一层的断墙,现在连房主是谁都无人知晓了,何来“新房”?只不过是一间高大的树荫下斑驳的木板间。

这些寻访都未见诸文字,倒是对他的出生地,我曾著一篇长文《林语堂的山地故乡》,刊登在东北长春出版的《作家》杂志上。

到了台湾,自然要来阳明山上探访林语堂故居

据说,这座建于半山间的别墅,由林语堂亲自设计。

它以中国四合院的架构模式,结合西班牙的设计取向,融合成为现代感与古典美兼具的建筑。

蓝色的琉璃瓦搭配白色的粉墙,嵌着深紫色的圆角窗棂,典雅而深幽。

当我走近这座心仪已久的建筑时,那个“据说”在我看来是不可信的,建筑不仅体现的是美学,更体现着力学,而美学又建立在力学的支撑点上。

林语堂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力学的意义更不可小视,我当然知道林语堂的审美眼光,但我认为这座别致的建筑,只是体现了他的美学理念与生活观念,而非亲自设计。

回大陆后查了一下资料,果然发现这座房子的设计师为台湾著名的人物――王大闳。

此公先在英国剑桥大学主修机械,后改为建筑,在美国哈佛大学研究所攻读,受教于德国现代建筑大师沃尔特・格罗佩斯与密斯・凡・德罗,与另两位知名建筑师贝聿铭和菲力普・强生(Philip Johnson)是同班同学。

王力闳的建筑作品颇丰,其中还有后来的“国父纪念馆”等。

因为有这样的两位大师级人物的合作,才有了这道阳明山的风景。

现在我们就走进这道风景里了。

接待我们的是故居管理处主任蔡佳芳女士,而给我们讲解的则是东吴大学勤工俭学的女学生。

台湾的博物馆基本不让拍照,这里也是如此,但由于我们是来自福建的同行,也就以默许的方式网开一面。

首先进入的是林语堂的书斋,读书与写作的地方。

在《语堂文集》的书斋图片说明中有这样的文字:“林先生的书斋,宁静、整洁、舒适。

他每天清晨五时就走进这间雅致的房间里,勤勉地读书、写作。

等他再捉起烟斗时,才发觉时光的流逝。

”书斋与众不同的是,林语堂的写字台呈月牙形,据说是便于写作时堆书与找书的方便,同时,也是为了阅读时的舒适――他总是把脚架在抽屉上,背靠转椅,让自己处于仰躺着的舒适状态。

这只有林语堂才会出此举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阅读时大多正襟危坐,就是胡适、鲁迅辈学者,也不会有此妄举。

书房很大,写字台只占进门口一角,也与传统的书房书桌置于中心位置的格局有所不同。

林语堂从美国回台湾,比钱穆从香港来台湾早了两年,两位大学者、大作家来台定居,当为“两蒋”时代复兴文化战略中的一项,所以都得到“两蒋”的关照。

林语堂台湾前,在美国除《生活的艺术》(The Importance of Living)这本畅销书外,他的三部小说,《京华烟云》(Momentin Peking)、《风声鹤唳》(Leafinthe Storm)和《朱门》(The Vermilion Gate)也令美国洛阳纸贵,介绍中国和印度古代经典的《中国印度之智能》(The Wisdomof China and India)被美国的大学列为教科用书,但林语堂自己最偏爱的英文著作是历时三年完成的《苏东坡传》(Thegaygenius)。

不用说,林语堂在美国都用英语写作,到了台湾,得回到母语的立场与中文的写作上,这于他也不难。

之前的一年,他曾应《“中央”日报》社总编辑马星野先生邀请,开设“无所不谈”专栏。

其实,老蒋先生在世时,报禁与党禁都在,怎么能做得到无所不谈?但林语堂谈得还是很自由,从孔子、孟子到胡适、钱穆、蔡元培,从论骂人、论曲线、论躺在床上、论译诗等等,谈得好好的,就是不谈现实、不谈政治,这是他的聪明之举。

西语云,不咬那只喂食之手,这在当时成了他恪守的道德底线。

但有时也会生出一些麻烦。

比如那篇《论色即是空》,以及重新发表的旧作《“尼姑思凡”英译》等,便引起一片哗然,引佛教界抗议,尤其林语堂作为基督徒而非佛教信徒,更是被佛教界所反击。

再有一事是《红楼梦》研究引起的。

林语堂很早就在研究《红楼梦》,他的小说《京华烟云》颇受其影响,他还曾有英译《红楼梦》的打算。

1951年胡适将他的十六回珍本《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请哥伦比亚大学做了三套显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图书馆,一套送给翻译《红楼梦》的王际真先生,最后一套就是送给了林语堂

但他返台后发表的研究文章,尤其在论后四十回的真伪问题上,引来了众多的质疑与反驳。

那时,胡适先生业已作古,不然,也会站到林语堂对立面去的。

我现在再一次独自反顾了这间书房,想象着那批“无所不谈”的文章、那些纵论红楼的文章,是如何从这间书房中挥洒出来的。

说挥洒,当然是相对而言,其实,写文章都是累人的活,哪怕有一张舒适的书桌

不同的是,林语堂的文章总是随自己的性灵而挥洒的,不硬求。

望着这张书桌,我忽然想起上海大陆新村鲁迅的书房书桌,以及窗前的景象,都是那么的不同,甚至鲁迅作文时也可能比林语堂起码要沉重几分,一个夹着纸烟,眼望窗前黑暗的夜空,一个叼着烟斗,架起二郎腿,都在吞云吐雾,但吐出来的气味就是不一样的。

书房中陈列着《当代英汉词典》,一本真正的大书,正是在这间书房中完成的。

林语堂从中学时代对《康熙字典》的质疑到三十年代在上海,便梦想着编纂一部像《牛津简明字典》的中文字典,并且请了三哥林憾庐及张海戈来合作,字典基本编成,尚未来得及最后定稿和出版,林语堂应邀去了美国。

淞沪战争之时,这部共计有六十册文稿的字典,除林语堂带到美国的十三册之外,全部毁于战火。

回到台湾,住进阳明山后,编纂汉英词典的事被重新提起,计划得到了香港中文大学的支持,还得到了经费的赞助。

编纂词典有一个五人小组,搜集资料、查核、抄写和秘书等,办公地点设在双城街,林语堂则在阳明山,开始了“如牛羊在山坡上遨游觅食”那样庞大而艰巨的工作,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的冲刺。

她的小女儿林太乙这样记载父亲的工作情景:“最初六个月,大概都花在体例问题上,父亲不惮繁琐,一再提出修正意见,经过讨论,最后决定了‘大样’。

这时,编辑小组开始试稿。

他们帮父亲选择中文单字和词句,加以注释,写在单张的稿纸上面,并依国语注音符号的次序排列起来。

这一切作好之后,把稿子交给父亲,由他审定,再译成英文,稿纸的右边留着空白,以备他起笔之用。

每天七、八个,甚至十个、十二个小时,他都坐在书桌前,用手写出每个字和每个词句的英文意义。

这种繁重的工作成年累月地进行。

凡在草稿中有疑问,他必反复问明出处、用法。

偶尔触发灵感,想到佳妙词语,他便拨电话问办公室同仁,是否已采录。

译到得心应手,他会将纸片交司机送到双城街,供大家共赏。

所有原稿自始至终他都一一过目、修改,并且一校再校。

”此时的林语堂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尽管他自己认为编纂词典,寻找真理,自有其乐,但繁重的劳动还是将他击倒,编纂词典的过程中,先后两次病到住院:一次是在台北,词典将要完工,由于日夜不停,废寝忘食,赶到最后几页,连字都看不清楚了,早上起来,脸涨得通红,嘴巴都歪了,送到医院检查,确诊为“中风的初期征兆”,好在吉人天相,住了两个月出院,继续再干;另一次是在香港,突然大吐鲜血,送进医院进行抢救,医生说是由于身心疲劳过度引起十二指肠脱垂所致,输血,打针,出院后休息两个星期才恢复过来。

实际上,这两次累到住院还算小事,最要命的是就在词典编纂刚刚完成,他最爱的大女儿林如斯因情感所累自杀身亡,这对林语堂和夫人廖翠凤都是接受不了的残酷事实。

这一致命打击,几乎将这对一生都追求快乐的老人击倒。

“姊姊自缢而亡违背了母亲一切生命信仰的依据。

她没有眼泪。

她变成一股精神,时时刻刻提防横祸再度降临。

她像一头猫头鹰,睁大了眼睛注意父亲每一个动作。

她面色灰白,缩紧双唇,话很少。

”林太乙这样记载她的父母亲在失去大女儿之后的情形。

还是林语堂先振作起来,中文大学已经将词典排出来了,他只得投入校对的繁重工作中去,有时,校对到眼睛都看不清楚东西了,林太乙专门买了一座连电灯的放大镜给父亲。

这时的林语堂一面校对,一面得照顾太太,从来都是太太照顾他,这回他得照顾太太,有时还得给她找点事做做,“凤呀,我每校完一面都盖图章,你来替我盖吧!”林太太翠凤就坐到丈夫的身边,默默地等待那一面校过之后的盖章。

1972年10月,这部花了五年心血、成为创作生涯中的巅峰之作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

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李卓敏在序中说:“没有一部词典敢夸称是十全十美的。

这一部自不能例外,但人们深信它将是迄今为止最完善的汉英词典

林语堂喜形于色,但他说出的话却是:“我工作完毕了!从此我可以休息了!”   现在这部大书就展示在阳明山书房的玻璃柜中,还有那一大摞一大摞的手稿呀,令人叹为观止!   书房的隔壁是卧室,一张雪白的单人沙发床,一张米黄的单人沙发,一袭棉单长褂,书桌上有一台黑色的拨号电话机,不与夫人同居一室,但廖翠凤与女儿的照片挤满了房间。

在“无所不谈”中,林语堂有《论躺在床上》一文,行文更是风趣散淡:“我需要一个很好的床垫,这么一来,我就和任何人都完全平等了。

”“我相信人生一种最大的乐趣是蜷起腿卧在床上。

为达到最高度的审美乐趣和智力水平起见,手臂的位置也须讲究。

我相信最佳的姿势不是全身直躺在床上,而是用软绵绵的大枕头垫高,使身体与床铺成三十度,而把一手或两手放在头后。

在这种姿势下,诗人写得出不朽的诗歌,哲学家可以想出惊天动地的思想,科学家可以完成划时代的发现。

林语堂是不是以这种姿势躺在这张床上,完成了他划时代的英汉词典,达到他人生最高的境界?   卧室隔壁应该是夫人廖翠凤的卧室,再过去是秘书黄肇珩的办公室,现在的故居改变了原貌,两间打通后变成了林语堂文物陈列室。

墙上有“有不为斋”匾额,有自画的比例不匀的《奔马》,有比利时画家早年画他的持烟斗读书的画像,有蒋中正为“语堂先生八秩大庆”在红纸上书写的“寿”字,有宋美龄的《兰花》等等,地面一圈的陈列柜中,有许多林语堂先生使用过的珍贵文物,尤其有九支造型不同、材质各异的烟斗林语堂一生中用过多少支烟斗,大概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记得漳州林语堂纪念馆中也有好几只,“林语堂故居”中的那个√便是一个抽象至无限的烟斗)。

有关烟斗的话题太多了,就在这个房间,女秘书黄肇珩与之对话:先生为什么那么喜欢烟斗烟斗到底有何意义?林语堂有些惊讶,也许他认为秘书的问题有些幼稚,举起左手正烧得发红的烟斗,端详了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了烟斗,会怎样?之后便正色道:“我想我会无法定下心来做事,也无法思考。

”女儿林太乙曾回忆父亲醒着时的情景:差不多没一刻停止抽烟。

有一回,林语堂找不到烟斗,便像失魂落魄似的,一边寻找一边自言自语:“我的烟斗,我的烟斗

”直至找到了烟斗,并将它含在嘴里,才恢复常态,才愉快地有说有笑起来。

林语堂还向女秘书戏说了许多关于烟斗的感想:“口含烟斗者是最合我意的人,这种人都较和蔼,较恳切,较坦白,又大都善于谈天。

”“口含烟斗的人都是快乐的,而快乐终是一切道德效能中之最大者。

林语堂在列数一大堆的好处后,还动员起女秘书:“我教你一个办法,要鼓励你的丈夫抽烟斗

”黄肇珩莫名其妙,反问“为什么呀?”“如果他要和你争吵,你就把烟斗塞进他嘴里。

”“如果我丈夫用烟斗圆圆的一端敲我的头怎么办?”林语堂说,这可没有想过,因为他从来都是尊重女性的。

这一老一少、一来一往,仅烟斗的话题就令他们快乐无穷。

现在我要走到庭院去了,就是那处最能体现中西合璧韵味的庭院。

北京四合院的结构,螺旋式的圆柱,擎着一弯回廊,白屋绿院,净静、舒畅,颇有几番“乐隐”的林园之胜。

林语堂曾洋洋自得称之为“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

一出理想的精神憩歇地,可以想象着林语堂手持烟斗,独坐清恬的回廊下,忙里偷闲,欣赏水中的游鱼,水边的翠竹,聆天籁,迎素月,若是雨来,微雨拂面,好不凉爽,更引遐思。

若不久呆,林语堂可以穿过餐厅,来到屋后的阳台,靠在舒适的藤椅上,远眺观音山的烟雨,近观自己亲手植下的南洋松、龙眼树……   餐厅现在依然可以用餐,故居为旅游者提供饮食,为的是让你体验一下林语堂的生活情景。

车库也改变了性质,成了林语堂著作版本的陈列处,自然是琳琅满目。

中国的现代作家中,林语堂的著作版本、尤其是海外的版本,众多也。

虽然在大陆被拦腰截断近四十年,但它的著作版本依然疯狂生长,亦如阳明山植物的品种。

历史的法则与自然的法则,有时是相似的,任何人为的阻挡都将被法则所消融所替代。

冰心文学馆将开设“海峡作家文库”,林语堂当为首选,我向蔡佳芳主任谈了构想,得到她的支持。

故居的小书店,我们得到了十几个林语堂的著作版本,但最早的也就是1978年的台湾开明书店的版本,铅印本,用手可以触摸出字体的痕迹。

“电脑时代,铅印本也就快要成为珍本了”。

我很知足地对蔡小姐道谢。

走出故居,来到室外,处处依然是林语堂的气息。

依山而建的房子,屋后多出一层,在高挑的阳台下,昔日林语堂手持烟斗俯视的园子里,是他的长眠之地。

我等一行来缓缓行来,面对钱穆先生书写的“林语堂先生之墓”,向我们福建的乡贤、向文学界的前辈、向学界的泰斗、向“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作宇宙文章”的林语堂先生,深深地三鞠躬。

0 次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