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飒飒兮木萧萧

苏教版《现代散文选读》第三单元“是什么让我们感动”选了萧红散文春意挂上了树梢》。这篇散文出自作者散文集《商市街》。《商市街》收录有着明显自传性和连贯性的序列散文四十一篇,是萧红萧军两人哈尔滨生活的实录,其书名就取自他们所住的街的街名。

饥饿中的温存。

1932年8月到1934年6月,在哈尔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萧军萧红都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主要依靠萧军做家庭教师和借债非常艰难地维持基本开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生活使“二萧”经常在饥饿中备受煎熬。于是,“饿”这个字眼频繁地出现在萧红的文字里。

散文《提篮者》中,她写了面包怎样强烈地吸引她:。

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又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

在《饿》这篇散文里,她对着空落落的屋子,说:“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今日读之,这些文字触目惊心,仍让人辛酸不已。

真挚、坦诚、不加藻饰地直抒胸臆,使人感到萧红是在向读者呈现一个晶莹纯净的灵魂。

萧红以女性特有的领悟力,把一般人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真切地表现出来,从而很轻易地把读者带到当时的情境中去。这一点在她后来的散文名篇《回忆鲁迅先生》(华东师大版高一语文下册节选此文)中体现得更为明显。鲁迅在一般人的回忆中多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形象,而萧红长达两万多字的散文,则记载了鲁迅日常生活中的温馨片段。萧红带着敬仰的心情以亲昵的语气,描绘了鲁迅先生的长者风度和父辈慈怀,相较于同时代其他人的回忆,更显亲切。

哈尔滨这段生活,是“二萧”生计最艰难的时期,但同时也是他们最恩爱的时期。当萧红述及自己处境难堪的时候,从不隐藏、从不文饰,因而更为动人。

《他的上唇挂霜了》写道:。

我站在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动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往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样子用手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拌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在自传性散文集《商市街》中,汪林多次出现,应是作者很熟的一个人。这篇文章里,汪林作为一个旁观者,羡慕作者清贫生活中的幸福爱情。文中的郎华就是萧军

“二萧”之恋。

这里,我们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二萧”的关系。

1930年秋天,20岁的萧红远离故乡呼兰到北平求学,其时她已有未婚夫,但是和她一道到北平求学的是一位远房表兄——已有妻室又暗恋萧红的陆某。这种举动触犯了家乡传统风俗,因此寒假回乡期间遭到家庭指责。等到新学期开学,萧红说服未婚夫王恩甲和她一起到北平上学,不料遭到了王家的强烈反对。萧红父亲为了家族名声,将女儿软禁起来。

1931年2月底萧红从呼兰逃回了北平,王恩甲也追到北平。两人在北平呆了一个月,王恩甲不支持萧红的求学梦,萧红没有经济支援,3月末又回到了呼兰老家。父亲再一次将萧红禁锢在故里福昌屯。这年10月,她最后一次出逃,到了哈尔滨。两个月以后,王恩甲再次找到她,两人同居。1932年5月,王恩甲不知何故一去不返,把即将分娩的萧红遗弃在旅馆里。

萧红万般无奈之下向报馆求告,得到了在报馆做业余编辑的萧军的帮助。萧军本性刘,武人出身,为人粗豪,爱好文学,两人一见倾心。不久,萧红萧军同居。

萧军真诚地爱过萧红,但是两人性格差异太大,一个粗糙尚武,一个细腻柔弱。萧军长时间外出赚钱糊口,留下萧红独守空房,有家也似无家,彼此缺乏沟通交流,萧红情感需要一直处于极度匮乏状态。萧红曾和朋友说:。

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像饿倒下来。

在思想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商市街》实际还表现了“危机中的两人世界”、“情感饥渴”、“寂寞中的爱”以及“独语中的对话”。1938年初夏,经历六年苦恋的“二萧”和平分手,三年后萧红写下了《马伯乐》、《呼兰河传》等一系列现代文学史上璀璨的作品。情感极度寂寞的萧红,因病在香港辞世,年仅31岁。这是后话。

此时,“二萧”相识不久,热恋尚有余温。

汪林其人。

课文《春意挂上了树梢》中,汪林作者着力塑造的形象。《现代散文选读》选录了这篇文章,并将赏析汪林形象、分析文章的构思技巧和鉴赏语言艺术作为学习本文的三个重点。与之相应的《教学参考书》认为:。

汪林是一位衣食无忧,心中只有自我,并不关心底层人民冷暖的小姐形象。她代表了作者所刻画的社会众生相中的一类人。……春光融融的白日,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逛逛街,晒晒太阳,吸着卷烟,腋夹情书;晚上,又来到中央大街,与外国女人说说笑笑,享受着热闹的都市夜生活。……总之,作者从衣着、语言、活动等方面,寥寥数笔勾勒出汪林的形象,揭示出20世纪30年代日伪统治下社会的冷酷,反衬出下层人民的辛酸和痛苦。

这种语言很有意思,其实任何社会都有阶层的分别,一类人对另一类人的忽略甚至蔑视,今日更不鲜见。其实,萧红的重点倒未必是揭示阶级差异,她关注的是活泼的张扬的生命力和万物孳荣的春天的关系。

汪林只是二萧的房东的女儿而已。萧红萧军都和汪林很熟,而且萧红知道,这个“富家少女”爱上了萧军,萧军也乐得糊涂,在玩危险的情感游戏。

在《夏夜》一文里,萧红对此写得很明显:。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长的时间了。小狗在她的脚下打着滚睡了。

“你怎么样?我胳臂疼。”。

“你要小声点说,我妈会听见。”。

我抬头看,她的母亲在纱窗里边,于是我们转了话题。在江上摇船到“太阳岛”去洗澡这些事,她是背着她的母亲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们三个人租一条小船,在江上荡着。清凉的,水的气味。郎华和我都唱起来了。汪林的嗓子比我们更高。小船浮得飞起来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凉,我的胳臂为着摇船而痛了,头觉得发胀。我不能再听那一些话感到趣味。什么恋爱啦,谁的未婚夫怎样啦,某某同学结婚,跳舞……我什么也不听了,只是想睡。

“你们谈吧,我可非睡觉不可。”我向她和郎华告辞。

睡在我脚下的小狗,我误踏了它,小狗还在狺狺地叫着,我就关了门。

最热的几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华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里。

只要接近着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红色的嘴,那少女的烦闷……夜夜我不知道郎华什么时候回屋来睡觉。就这样,我不知过了几天了。

“她对我要好,真是……少女们。”。

“谁呢?”。

“那你还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其实知道。

很穷的家庭教师,那样好看的有钱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对她说了: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他告诉我。

文中郎华说的“吟”就是萧红,萧红曾用过“悄吟”的笔名。

萧红用跳跃的文笔、节制的叙述,清晰地再现了萧军汪林之间发生的一切。萧红当然满怀醋意,她纯粹真切地爱着萧军,萧军却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在这场游戏里表现得有些“厚颜”。而且,此后两人从哈尔滨到青岛再到上海短短的几年间,萧军一直“绯闻”不断,最后,萧红为此远走东瀛,希望借分离促进萧军的反省,不料,才分开半年,萧军居然让他文学上非常亲密的朋友蒙羞,萧军让这位朋友的妻子怀孕了。

萧红在与萧军多年的情感熬煎中,写下这些追忆性的文字,心情一定是沉痛的。不过,粗看上去,云淡风轻,以为她只是描述春天的风,以及什么阶级压迫之类。

萧红洞悉汪林这个既天真可爱又不乏邪恶的小姑娘的情感游戏,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萧军迷醉其间。相爱的人之间的这种醋意本是一种自我保护,对方应为这种醋意而感动,但萧军不是,他竟时常动粗。

萧红追怀往事,表达了她对商市街的生活无比珍视和怀念,也表现了她对萧军的深情。1941年底,香港陷落,孤苦无依、病入膏肓的萧红对身边的人说:“倘若萧军还在重庆,我写了信去,他一定会赶来救我吧。”萧红终生未能忘情于萧军

此时,萧红写《商市街》,除了忆旧,应是有所寄托的,那就是希望萧军也能像自己一样珍重感情、不负初衷。可惜,流水落花,当事人无可奈何,外人也不好做什么评判。

文学史上的萧红

鲁迅先生当年认为萧红是丁玲之后最有出息的中国作家。过去正统的文学史简单地把萧红的作品纳入抗战文学,曾经发掘出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的美国学者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视野里也忽略了萧红。可见,萧红文学史地位是寂寞的。不过,近年来对萧红的研究持久不衰。德国学者顾彬在2008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称颂了萧红的成就,国内学者林贤治对萧红的评价最为中肯。林贤治发表在《新文学史料》里的文章说:。

她既倾情歌哭社会底层的群众命运,却又执意暴露其中的黑暗和愚昧;而且她是那般恣意地表现自我的个性、思想和情感,……她流亡、漂泊在自己的语言当中,写法上,没有一个小说家像她如此地散文化、诗化。……她是自弃于主流之外的作家。

散文集《商市街》中,她嘲讽富人和上流社会,对穷人给予深厚的同情,对萧军在男女问题上的轻浮态度,她同样毫无保留地予以批评甚至表示不屑。

萧红完全站在受难的穷人和女人一边,揭露权势者,反抗男权中心社会。她曾经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的确,从萧红的人生经历来看,她是一个屡遭不幸的女子,悲哀和痛苦如影随形般地缠绕着她,使她生活在孤独、寂寞之中。感觉敏锐而又经历坎坷,使她的散文形成了一种清新而又沉郁的抒情格调。美国学者葛浩文在《萧红评传》中这样评价:。

萧红确是一位富有感情的人,她这些感情,在她的生活中固然是她的悲剧根源之一,但在她的文学作品中,竟是最具撼动力的一面。

她无论在对话或叙述的章节中,已是非常技巧地避免使用华而不实、枯萎无力或过分纠缠不清的语句。

(她的语言有着)注册商标式的优美简洁。

春意挂上了树梢》的语言既明快扎实,又轻盈跳跃,今天,即使我们对作者的身世一无所知,读这篇散文依然能感受到作者强烈的情感指向和泼辣的个性色彩。如果知道了作家身世和写作背景,可能会有更多一些的同情。

春意挂上了树梢》结尾写道:。

……哀哭着的是永久被人间遗弃的人们!那边,还望得见那边快乐的人群。还听得见那边快乐的声音。

几乎永远是这样的痛楚,这样的“对立”,在这人世间。

想起作家当时的真实遭遇,读着“春意挂上了树梢”,却读不到一点春意,一点关于“春风”的快乐。作家冷眼看着那得意的人,愈益衬托出她的失意,无论生活上还是情感上,都这么让人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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