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世界三题:谚怎么读
风和日丽,丝绒的云彩。
那是一件汗衫,父亲直起腰,细眯眼睛,撩起汗衫浅浅擦汗。
雷鸣电闪,暴风骤雨,那是一件棉袄,父亲拢了手。
缩着脖子。
雨天让他有了半日清闲。
当他仰起酸胀的脖子的时候,小黑点就如同一群墨蚊,在他眼前嗡一声飞起,又洋洋得意降落在面前的土坷垃上。
但这个小黑点却是刚硬、坚固的,如同默蚊的那根针。
父亲知道他不能眨眼,一眨眼,眼球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淋。
父亲死盯着小黑点看了很久,他看出来,那小黑点其实是移动的,很慢,像刀在玻璃上划过,发出剌耳的尖啸声。
小黑点移过来,划出一通弧线,合拢,成了一个圆。
又成一个圆。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澈、透亮。
几片丝绒状的云彩,羽毛一样轻轻撩拨着父亲的心。
父亲仰起头,眯着眼睛,正要长舒一口气。
便在这时候,他发现了那个圆。
那是父亲无法描述的一个圆。
它很黑,黑得几乎看不见痕迹;它很小,小得无边无际;它凝然不动,却像个不明飞行物,高速旋转着;它寂然无声,它的声音都是超声波。
密密地剌扎着父亲的耳鼓。
父亲睁大眼眶。
他的心里充满不安。
他转头看了看周围群山,群山耷着头。
拱着身子,疲惫之极的样子。
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流水,流水也低眉顺眼,屏声静气。
父亲的不安洪涝一样蔓延开来。
他的毛发立起来,他的五官变得很尖,他叉开手,想要握住什么。
但是他能握住什么呢? 没有风。
但是荒草像是受到某种巨大的力,一片片倒下来,贴伏地上。
荒草一倒,鸡群就露了出来。
最先露出来的是大公鸡,冠子似一束绽开的花。
脖子则像刚抽薹的芭蕉叶,劲俊而柔软。
接着是圆滚滚的母鸡,展开一对蒲扇,头紧贴在地上。
它的嘴里有一条胖墩墩的虫,它因为有这条虫得意地咯咯叫着。
最后浮出来的是小鸡仔,在退潮的沙滩上,一团团黄绒直往母鸡身边滚过来。
多么好的一个下午!父亲感到他的眼里充满泪水。
他不敢碰,他知道他一碰,那些热乎乎的东西会一下就消失。
但是他又知道,他必须立刻彻底、准确地让这些美好的事物消失。
他总结过自己一生,从来不可能有一个下午让他拥着那些美好的瞬间,安安静静地度过。
他就像在悬崖峭壁上前行。
任何想瞟一眼周围美景的想法,都可能使他掉入万丈深渊。
衣服让他安心。
但是衣服上的那个破洞像是一团火星,火线正无声无息地往四周蔓延,速度很慢,比日子还慢,但是父亲已没法抢救,捏在他手里的,只有一地灰烬。
如果有这样一件衣服。
能挡风雨,能避灾难,能像母鸡孵小鸡一样孵住一些薄薄的温暖,那也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父亲摩挲着那件随了他十多年的蓑衣,蓑衣的棕丝挠得他手心一阵阵发痒。
我们发现,父亲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
天空的那个圆忽然收拢在一起,成了一个点,一个闪亮的尖锐的箭头。
箭头从高空笔直地射下来,迅疾如一道黑光。
地面的枯草贴伏下来,露出高的公鸡、宽的母鸡、蹦跳的小鸡仔。
在这一瞬间,父亲把一块蓑衣往那小小缝隙塞了过去,一片树荫遮住了鸡群。
鸡群隐进阴影里,像一片雨没入池塘里,老鹰却没有赶上。
它抓鸡的一双脚深深地陷入蓑衣里。
老鹰发怒了,它奋力扇动翅膀,打得周围的枯草四处飞滚,扇得它自己的羽毛也纷纷散落,就像衣服上的一个破洞,老鹰控制不了自己羽毛的散落。
柔软的棕丝无声无息地裹着。
越裹越紧。
老鹰挣扎了一阵,似乎怕了,耸起翅膀,冲着天空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啸。
父亲站在一边,心满意足地吸着一袋烟。
他正回味着老一辈传下的一句话。
谁说的?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曾经这样捉住过一只不可一世的老鹰?可就在这时,老鹰凄厉的尖啸却让他心里一悸他的心中忽然就变得荒凉起来。
他把烟举到半空,半张着嘴,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秋后的蚂蚱 [释义]蹦达不了几天,指好日子不多了。
[事件]奶奶背着稀眼背篼走进秋天的玉米地里,蚂蚱跳上她肩头,攀上她头发。
蚂蚱身子软软的,步履蹒跚。
棒子柄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玉米长到一脚踝高,嫩嫩的叶芽像小婴儿舒开的拳,摇摇摆摆的挠得奶奶的脚背直发痒。
奶奶心里荡荡的,蹲下身子,但是她忽然发现叶芽的边沿上出现了许多锯齿形的缺口,那缺口火烧了似的灰白。
奶奶心疼得不行,翻过叶芽。
在背后找到了米粒样大小的碧得透明的蚂蚱。
奶奶的眉头愁成一堆,她知道,别看蚂蚱柔弱可怜,它将和杂草一样,成为她毕生战斗的重要对手。
七月,玉米已经没过头顶,宽厚肥大的叶片像一柄柄剑,密密伸展着,杂草差不多已绝迹,缝隙间偶尔可看见一根,弱弱的,细藤一样靠在玉米秆上。
蚂蚱们展开碧纱似的宽翅膀。
轰炸机般飞满天空。
把天空扫出一派怪异的淡绿。
当它们停下来时,铁青色的粗壮的双腿高高地耸在身子两侧。
忽而它用力一弹。
身子炮弹般直直腾起,如剑的玉米叶轻轻就给撕开一条大口子。
奶奶摸了摸脸颊,她摸到了一些血迹。
现在已是秋天。
一阵阵秋风过去,玉米叶被吹得发卷,伸手一碰,就碎成了灰。
不过奶奶已经不在意这些玉米叶,她胡乱地扯下来,卷成一团,丢在地上,露出挺拔微垂的玉米棒子。
这样为争夺玉米叶引发的整整一年的战争。
因为叶子的枯黄。
在这一瞬间变得烟消云散。
但是另一方呢?当奶奶轻捷地掰着玉米棒子的时候,我看见一只蚂蚱在叶柄仅有的那点绿色处慢慢啃咬着。
我走过去,捏住它的翅膀,轻轻地就把它提了起来。
它的翅膀竟然也像玉米叶一样。
灰出了好几处破口。
它把双腿翘起来,撑在我手背上,想要挣脱出去。
可是那干筋的双腿忽然就挣断了,只剩些软软的前腿不停地蠕动着。
我碰了碰它的身子,它的嘴里涌出暗褐色的液体。
我知道这是它的一种保护措施,液体难闻的气味是用来吓天敌的。
想起这句谚语时,我的心里忽地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一幅怎样的情景:成千上万的蚂蚱们,它们生活在玉米地家园。
朗月的夜晚,它们常常举行音乐会,后腿在翅膀上拉着小提琴,口器移来移去吹着叶片。
烈日的午后,它们又经常举行运动会,跳高、摔跤、滑翔,它们有自己的口号,“强身健体,快乐运动!”更多的时候,一 家人爬在一张叶子上,静静地享受着眼前的美食,空气中流淌着沙沙的脆响和叶汁清新的气息。
它们也和狂风暴雨、毒雾恶液以及强大的天敌进行着严酷的斗争,一群蚂蚱倒下去了,新的蚂蚱又迅速成长起来。
只要有这个家园,它们就生生不息。
但是这个家园忽然就不在了。
不是自然灾害,不是天敌,而是一场弱弱的秋风。
秋风和其他风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秋”这个表示时间的概念!强壮快乐的蚂蚱们,它们没有一个能改变这个字,因为时间是单向流动的,没有逆转的可能。
它们也不可能举族搬迁,像摩西带着犹太人出埃及,寻找新的乐土一样。
全世界都不再有这样的乐土了。
我不知道这句谚语怎么会是这样一种轻蔑的味道,这简直是一幅满蕴着现代性的哲学图腾。
这时候,奶奶却在一旁笑我。
她把一根没有干透的玉米秆砍下来,撕去皮,咀嚼里面的汁水。
她把玉米秆掰下一块扔给我,她说,甜着呢,快吃啊! 这是我看到的奶奶的最后一眼。
全家人都毫无知觉。
第二天,一大早了奶奶还没起来,进去一看,奶奶脸含微笑,安详地躺在床上,像熟睡着一样。
第二年春天。
我很奇怪,这些蚂蚱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狗拿耗子 [释义]多管闲事,指做不在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事件]狗该做什么呢?木根家婆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在木根家婆的见识里,狗是看家的。
蜷在厢房外的草窠里,耳朵贴在地上。
这使得它位置很隐蔽。
而又能听见极远的极细的脚步声,就像一个隐形保镖,任何试图在不恰当的时候靠近房屋的人,都可能受到致命一击。
还有一些人家养狗看家则是另外的办法。
屋檐口下两根立柱间拉一根铁丝。
铁丝上挂一个铁环,一根绳子一头接在铁环上,另一头拴在狗脖子上。
倘有人来,狗会从屋檐口这边极快地冲到另一边。
因为是拴住的。
狗未必能咬住人,但是铁环和铁丝强力撞击发出的干燥尖锐的声音对来人绝对是一个震慑。
这是一种大张旗鼓的方式,就像是主人身边西装革履、高大冷酷的保镖。
狗还能干一件事,撵山。
忙时看家,闲时撵山。
过年的时候,旧年的农活都做完了,新年的农活还没有起头。
大人们就爱捏一柄火枪满山跑,寻些獐兔之类的小猎物。
狗们也起了劲,做起了不太熟练的捕猎活。
撒开脚丫子,满山野飞跑。
间或低下头,翕动鼻翼捕捉猎物的气味。
还真是不太熟练,动物的气味不怎么分辨得出来。
以为是撵一只兔子。
带着一群人跑了半天。
抓到的却是一只耗子。
大人们把狗啐一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家嘻嘻大笑一阵,把死耗子扔一边,扛着猎枪回家了。
猎枪上挂着空荡荡的晚风,熟睡的孩子趴在大人肩头,狗垂头跟在大人后面。
但是木根家婆不知道狗居然还能干这样的事情―一 狗在前面,二楞在后面。
狗和二楞蹑手蹑脚往前爬,走得像一群猫。
像猫的狗爬上墙,翻过梁,钻进别人的屋子里。
不过它不是去拿耗子,它把门闩咬开,放另一只猫进去。
或者直接咬住钱包,又从墙上翻出来,扔给另一只猫。
木根家婆当然不知道。
木根家婆看见二楞开着小车回村里来,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从小车上搬下一副拐杖。
二楞说木根家婆你老土了,这不是拐杖,这是球杆,高尔夫球杆。
木根家婆说二楞你在外面打的啥工,发这么高的工资啊?二楞不屑地扁扁嘴,木根家婆你简直土得掉渣!我打工?你看见过打工的开高级小车打高尔夫?我开公司呢,当老板呢,别人给我打工呢! 木根家婆当然不知道给二楞打工的原来是一条狗!后来狗在拔门闩的时候被人捉住了。
那次二楞虽然逃掉了,但是没有了员工的二楞的“公司”迅速倒闭,“大老板”二楞也迅速被铐起来,锒铛入狱。
二楞入狱的消息传回村子。
木根家婆惊得合不拢嘴,她拍拍身边的狗,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居然还可以当猫啊?她又叹一口气,当猫就当猫吧,怎么不去拿耗子呢?现在的耗子多猖獗! 三丫也是开着小车回村子来的。
三丫身边的座位上也坐着一条狗,狗穿着西装打个领带,戴着一顶帽子。
木根家婆突然想到一句话,狗戴帽子,不受人尊敬!木根家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三丫白了木根家婆一眼,老土!一阵香风缭绕后,三丫手牵着戴帽子的狗绝尘而去。
有个小学生给木根家婆解释,阿婆,你真是老土,人和动物应该平等,这叫现代生活,你不懂! 但是三丫没过多久就死了。
投河自尽的。
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诡异的笑和抑制不住的兴奋。
有的说三丫是去给老板当小三,被大老婆发现,拖到街上打了一顿。
有的说老板大老婆没发现,是老板发现,三丫和老板的保镖有苟且的事,被老板扒光衣服撵了出来。
有的压低声音附在木根家婆的耳朵上说。
哪里是保镖,是狗。
就是她带回村子里来过的那头穿西服戴帽子的大狼狗!啊哟,木根家婆的脸顿时羞得通红。
木根家婆八十多岁的人了,老脸竟然还会羞得通红! 木根家婆失魂落魄回到家,她的眼前满是三丫小时候的样子,沾满泥点的脸蛋,冲天的小辫,胖墩墩的光脚丫。
又黑又亮呢!木根家婆忍不住伸手去抱,但是抱起来的却不是三丫,是她的孩子,大狗儿、二狗儿、三狗儿。
忽然又醒悟过来,手里抱的并不是她的孩子。
而真是一只狗。
木根家婆唤它幺狗儿。
这幺狗儿是几个孩子给她送回来陪她的。
几个孩子早就长大了。
到外面的大城市去了。
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去年春节的时候给她送了一只狗回来,说怕她寂寞,陪她的。
从那天起,木根家婆就没搞明白,这只狗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