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银行家

一、 迷雾。

京都、大阪的樱花,三月底就全开了。愈往北,花期愈晚,到北海道,五月开花是寻常事。一个半月间,先是南边的冲绳,渐次往北,各处的公园,雪一般堆在枝头的樱花丛下,从早到晚都是游人如织。一九二六年春天,一个来自中国的旅行团,正在日本作为期半个月的观樱之旅。

这是一次轻松惬意的旅行。随团的二十余人,每人全程包价五百元,在各个景点随意逗留,饮酒看花。风日甚好,心情也愉悦。促成此行的,是银行业巨子、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裁陈光甫

生于一八八一年的陈光甫时年四十六岁,正处于一生中事业的巅峰,这位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高材生,小心绕开民初的各种政治漩涡,刚把他的银行事业勾勒出一个轮廓来。由他一手打造的这家私人银行,经十余年打拼,已由创办之初的五万本金,扩展为一家拥有资本二百五十万元、存款额三千二百万元、分支机构遍布国内二十多个城市的大银行,综合实力排名全国第五。

这次日本之行,也是他人生中的另一项事业、中国旅行社的开张之举。银行开办旅行社,是这个银行家的别出心裁之举。先前他去英国旅行,见各银行除了致力于信贷、外汇、信托、保险等业务外,还专设有旅行部,遂决意引进,专司代购车票、船票,出售外国银行发行的旅行支票等事宜。中国旅行社就是由这个部门扩展而成。明知银行旅行社是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要赔钱进去,可是为了实现其“辅助工商、服务社会”之理念,他还是亲自着手去做这件事。他认为,银行家办实业,不能只看表面盈亏,更要看对将来事业有无裨益,能得一人之好感,远胜于得一人之金钱。在他的最初设想中,这个旅行社还应该是给银行打前站的先锋,日后本行欲往某地发展,就先去某地办旅行社,于当地社会取得良好口碑后再设银行

陈光甫是江苏镇江人,镇江这地方,民国时出了许多钱庄主和银行家,他们和来自浙江的银行家共执民国金融垂三十年之久。十岁之前,陈光甫在老家丹徒县过着衣食无虞的童年生活。随后,他父亲的生意走了逆运,不得不远走他乡,受雇于汉口一家叫祥源的报关行。举家西迁后,十二岁的陈光甫也进了这家报关行做学徒。在那儿他做了七年,学得了现代商业和金融的基本知识,还学会了一口差强人意的英语。十九岁那年,经邮局考試合格,他进去当了一年半的职员,不久辞职,转行到汉阳兵工厂做了一名翻译。陈光甫的第一次人生转折出现在1904年。这一年,经买办景维行先生——他未来的岳父——推荐,署理湖北巡抚端方同意,他的名字出现在了湖北省参加美国圣路易斯万国博览会的代表团随员名单中,得以乘太平洋邮船公司的“中国号”轮船赴美。博览会闭幕后,他留在美国就学。

他后来成为金融界公认的从事美式商业银行的代表人物,无疑得益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五年的深造。在这所世界知名的学府里,他获得了经济学学士学位,学籍卡上登记的名字是Kwang Pu Chen,简写K.P.chen。

回国后,这个留美新派人士一直在南京活动,先是在两江总督兴办的“南洋劝业会”任职。辛亥年后,他进入金融界,时任江苏军政府都督程德全创办江苏银行,他先后出任监督和总理职务。他按照美式现代银行业务理论,对这家官办银行的某些陈规进行了改革,并力主把这家银行从省城南京迁到了全国的财贸中心上海。当新继任江苏都督想要干预他的银行经营时,对官场习气本就不适应的他提出了辞职。

经此挫折,陈光甫意识到,要办好一家以政府为背景的银行是多么困难,因为政客们总是公私不分,把银行当作政府的工具,甚或当作私家的钱囊。他决定自己干,独立打造一家完全按商业化规则运营的银行。这就是一九一五年开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以下简称上海银行)。开办之初,岳父家全力投资支持,镇江帮的钱庄主们也看在他父亲的面上予以关照,更得到了新结识的好友张嘉璈、李铭等人的大力襄助。是年六月,在上海宁波路一家门面窄小的房子里,上海银行开幕,陈光甫向来宾致辞说,一国工商业之发展,全恃金融为枢纽,我国实业,今在幼稚时代,欲培植之、启发之,必当先有完善之金融机关,上海银行的宗旨是“注重储蓄,并欲扶翼中、交两行,而为其辅助机关”。虽是褴褛初创,其志已堪称远大。

这是当时上海最小的一家私人银行,资本不足十万,行员仅六七人。跑街、拉存款、搞放款,都要陈光甫亲力亲为,所以他日后常说,“上海银行是苦出身”。当时执上海金融界之牛耳的,自然非老资格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莫属,号称“北四行”的金城、盐业、大陆、中南,也渐成气候。这四家银行股本雄厚,好多股东都是北洋军政界的头面人物和前清遗老。这般格局下,给陈光甫立足的空间已很小,但凭籍着“一元开户”“整存零取”这些别家所看不上的手段,他们伏低伏小,争取散户,人争近利,我图远功,人嫌细微,我宁繁琐,竟也奇迹般地在银钱业扎堆的上海立住了脚跟,且其成长之迅速,为当时中国银行界所罕有。陈光甫金融界的地位也迅速上升,成为新崛起的“南三行”(即上海商业储蓄、浙江实业、浙江兴业三行)之领袖。

那时候,上海银行家们每周五有午餐会,藉此互通消息,交流感情。聚餐的地点,总是在上海银行楼上。在类似这样的聚会上,陈光甫给他的同行们留下至深印象的,是他不止一次流露出对官场的厌恶,他说:“政治是肮脏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为官员的原因。”话说得如此决绝,朋友们都笑话他太过理想主义。

结束这次轻松惬意的赴日旅行陈光甫回到上海。他还想着以旅行社为前锋去各地铺设网点,然而,国内局势的大幅震荡让陈光甫感到了不安。先前,北洋政府老是走马灯似的换班,军头们打来打去,已使国内金融饱受打击,但南方毕竟只受余波影响,眼下南北军队开仗,南军一路由粤入赣,扩及湘鄂,且有向长江下游城市蔓延之势,上海命运如何,银行家们命运如何,一切都还是未知。

对于熟习美国开国史的陈光甫来说,他不会不知道,这场由南方政府策动,举着北伐旗号打响的战争,不是一个经济集团打倒另一个经济集团的革命,而是一场旨在摧毁北方军阀和帝国主义的民族主义革命。他当然希望,北伐的胜利带来政治统一、经济繁荣和民生的安定。眼下战火已由湘赣鄂逼向长三角一带,国共两党并肩作战,携工农运动之威势,国民革命军所经之处,枪毙地主、游斗资本家之事屡有发生,即以局势还算太平的杭州而言,不久前就发生过浙江兴业银行经理张笃生被革命群众戴帽游街的事件,消息传来,让陈光甫深感不安。 相关热词搜索: 银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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