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演员”]大江大河的演员

他是观众心目中的好人   《上海采风》编辑部约我写写父亲魏鹤龄,我不禁有些感叹。

父亲生前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他从未出书立传,在我的记忆中以他为主题的报道或文章屈指可数。

他走了整整32年了,突然有关他的话题倍受关注,隔三差五经常有约稿和采访,单中央台《电影传奇》栏目先后就做过两档。

谢世后的他还获了两次大奖:纪念世界电影100周年文化部颁发的“世纪之星”称号;纪念中国电影100周年专家和观众评选出的“百年百位优秀演员”,这真是人已走茶未凉啊……我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收看电影频道,看那些我几乎熟透了的老电影,因为我能看到活生生的他,听着他那特有的有些颤抖的声音。

钻在被窝里的我觉得好温暖……迷迷糊糊地好像还在儿时,老爸还在摄影棚……我在听他开门的声音,我在等他回家……   父亲母亲现在安详在青浦艺术陵园――“福寿园”,二老原落葬在号称天堂的杭州――依山傍水的白龙山,当地人也叫它午朝山。

虽说是风水宝地,依我们小辈的想法那前后不过一平方左右的墓地过于简陋。

母亲父亲很像,从来没有名人意识,她选该地的理由是父亲喜欢杭州,她伤心地说:“你们的爸爸曾经说过,等退休后在杭州买个房,安度晚年,种种花,钓钓鱼……”墓地选定后不到半年,母亲就病倒了。

病得很突然,一贯坚强乐观的她拒绝治疗,我们明了母亲的心意,她不愿父亲孤零零地一人去杭州,她执意要陪他而去……   200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福寿园的老总,她极力动员我们父亲的墓地迁回上海。

商议中却遭到我几个姨姐妹的反对,她们儿时因家中有难,由我父母抚养,视如骨肉,当然有表决权。

她们说得有理:要尊重二老遗愿,并强调中国人忌讳迁移墓地的。

而那女经理特别诚恳,她说:“他是你们的父亲,他更是中国电影事业的骄傲,应该让更多喜欢他的人也能去纪念他,我们还准备以后对国际友人开放,来宣传中国电影事业的开拓者。

在这区域都是你父亲的老同事、老朋友,他们在一起也不会寂寞。

”这话说得更在理,更煽情,那就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了。

在福寿园,父亲的新邻居是阮玲玉――那躺在汉白玉香妃榻上被人言湮没的楚楚动人的女子,她过于短暂的人生是中国电影事业的缺憾。

我大姐说父亲最崇拜的女演员就是阮玲玉,所以就把新墓地选在她的旁边。

为了映衬,我们父亲选用了黑色大理石做墓碑,黑白之别只隔一条小径。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却又遭到孙字辈的抗议:“你们这也太低调了吧,连张照片也不放,人家知道是谁啊?”的确,环顾四周,有的雕了塑像,有的砌了情景,独这一角只有方石一块还平躺着,幸亏左侧设计摆放了九块花岗岩小石,代表了九个子女相伴还颇有创意。

小的们说:“既然搬来了就要搞得像样些,而且还应该把他的生平业绩刻上去。

”70后80后的他们认为时下讲的就是要“炒作”,给你机会你还不用?争辩中我七弟魏迪说:“别吵了,再吵老头子真要生气了。

你们听他已经在叫了,叫你们别麻烦了!”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大家无语了。

父亲一辈子从不张扬,若真能征求他本人意见,他肯定还是那句常用语“别麻烦了”。

我仔细想想,现在这种格局还真符合他的个性,你再闹腾的场面都干扰不了他,他总能闹中取静躲在一旁打打瞌睡。

淡泊知足的心态让他永远是这么的平和与谦顺。

我八弟魏远议定的碑文朴素地概括了父亲的一生――因为平凡,所以质朴;因为正直,所以真实;一个平凡的人演绎了一群普通人的故事。

也许是阮玲玉很瞩目,来此处参观扫墓的人很多,让父亲沾了她的光,一回头总要看看旁边是何人。

人们不约而同地总会说“哦,魏鹤龄,贺老六。

父亲一生演过很多张三李四的角色,可凡是提起他,这个“老六”总好像是粘连着似的让人们脱口而出,在人们的眼里这似乎是同一个人了。

贺老六是鲁迅先生在刻画祥林嫂这个悲苦妇女命运时,虚构的一个“好男人”形象,让这个连自己真实姓名也被人遗忘的女人遇上了一个好男人,也在被疼爱中过上几天好日子。

电影《祝福》中贺老六的戏份很少,也没几句台词,但父亲含蓄朴素的演绎恰如其分,丝丝入扣。

观众深深地被打动了。

他们相信“老六”这个好人确实存在,也不容置疑地认同“就是老魏这个样子的”。

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

1979年父亲病危急需血浆救治,但因当时有规定,单位献血指标没完成,本单位职工用血就受限制。

危急中父亲的主治医生说:“你还是自己去血液救助中心想想办法。

”我带上了父亲的剧照急奔当时在南京西路的“救助中心”,我泣不成声地央求着:“救救我的父亲……”一屋子的人看了剧照仍是那句词“哦,魏鹤龄,贺老六”。

听了我的述说他们的心情和我一样沉重,负责人当即就批了准用单,并说“要救,一定要救!这可是个好演员,老好人呐,请转告老魏我们都喜欢看他拍的电影,大家都盼他好起来,重返银幕……”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观众为什么这么喜欢他,甚至像对朋友、亲人一样爱他、关切他,是因为父亲一生塑造了许多好人的形象,那些好人的情怀,好人的故事,让他们感动,让他们难忘。

他们对他的这份情感远不是影迷对明星的崇拜,父亲成功塑造的“好人”形象在他们心中是永远鲜活,不可遗忘的。

他是朋友们口中的仁义大哥   我在不同场合谈过他,描述过他,可总觉得把他说成“老实人”、“老好人”的定论过于简单。

大多数人印象中,“老实人”、“老好人”往往比较胆小或中庸。

父亲的确从不喜怒于色,也不爱抛头露面,但父亲绝不是一个明哲保身之人。

他老实但并不木讷,本分却非常仁义。

北京电影学院陈山教授在一次纪念魏鹤龄专题节目中概括得很对,他说老魏是南方上海都市里的那种大哥形象,他不是北方汉子那种两肋插刀为你大打出手的大哥,他是那种站在你身后默默为你担当和分忧的兄长。

父亲乐善好施、宽厚待人是有口碑的。

解放初期有好几个朋友因失业没有经济来源,他把他们当自家人一样地管吃管住,嘘寒问暖。

谁家有难,他即便自己囊中羞涩也会给你凑上一点。

父亲在1956年4月1日给母亲的信中这样写道:“你说我在经济上瞒你骗你,其实我自己也并没有享受,也没过分浪费,只是在情面难却时在经济上帮助别人一点。

这也是多年来的性格。

今后要纠正,起码应该和你共同商量,不应该使你对我有误会……”母亲多年来一直保留着父亲的信件,让我们得到了这笔宝贵的财富。

记得1974年春节前夕,父亲又忧心忡忡地在那叹气,母亲问了他半天也不开口。

一天他突然偷偷交给我一个布包,让我去旧货店把他出访前苏联时做的“开司米”大衣卖掉,我很纳闷也非常的不愿意:“卖掉了你过年穿啥?”这可是他唯一像样的正装了。

他却说:“我不是还有棉大衣么?”我又吓唬他:“妈知道了怎么办?又要和你吵了。

”他说得轻巧:“你别说不就得了。

快过年了,唐山,还有北京那里好久没寄钱了。

”原来他愁了好久竟然是为了这事,因以往他每月工资到手就先跑邮局,尽快把钱寄给那几家困难户。

可眼下自己还没平反,一月只拿43元生活费,父亲是抽烟的,为了能给家里多留些钱,他从“牡丹”、“前门”改抽“飞马”,以致最后降到了抽“海港”。

别人问他:“老魏,这烟怕不好抽吧?”他嘿嘿嘿地冒出一句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解释:“我只要它冒烟就行了。

”那件大衣当时也只卖了70元,刚将其中的一半寄出,另一半却在他去书店时被小偷盗走了。

事后我对妈说,“千万别提这事了,爸爸心里一定很不自在的。

”妈其实也是乐于助人的个性,她只是心痛父亲太不顾及自己了。

父亲有个深交挚友邱玺(曾任上海戏剧学院教务主任),他的女儿和我是同事。

一次去她家玩,邱伯伯激动地说:“老魏啊,好人啊,真是我患难之中见真情的大哥啊!”让他如此感慨的是文革中某一天,他和父亲在马路上不期而遇。

邱伯伯知道父亲已撤消审查,而自己还在审查之中,他本想远远地看一眼就算了,不料父亲发现了他后,竟穿过马路拉着他手紧紧不放说道:“还没吃吧,走,咱哥俩去喝两盅。

”结果他俩畅聊了一下午。

邱伯伯说,要换是别人,避都来不及呢。

父亲一个认朋友的人,但他有他的表达方式。

赵丹叔叔和老爸的交情铁到可合穿一条裤子,有趣的是这两人,一个特闷,一个特闹,赵叔还经常拿老爸开涮,可这能说的,未必占上风,老爸有克敌制胜的法宝,任凭你唇枪舌剑,他总嘿嘿两声干笑,不和你交锋,却总让赵叔败下阵来。

据说这两人年轻时故事很多,经常一搭一档干了不少“出格”的事。

打头阵的肯定是赵叔,可鬼点子是谁出的那就难说了。

赵叔曾这么描绘父亲的:“他看来似乎懵懵懂懂的,肚子里什么都清楚。

他不爱出头露面,但能识大体,共患难……”   文革中他俩有过一次“深夜秘密约会”,主题是吃螃蟹。

九弟魏迦当时上山下乡在奉贤农场,一次探家带回一串螃蟹,父亲开始了预谋……那年赵叔已被假释出了监狱,但仍在审查监控期。

父亲关照九弟要等天黑,不要坐公交车,用自行车去把赵叔接来。

赵丹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他知道这顿美餐老魏是担了风险的,但他口气还是那么大;“老魏啊!你这个人鬼精鬼精的,也只有我知道你,搞得神出鬼没的。

这顿吃了你的,我欠着,下次我一定还你。

”   大概是1977年的大年夜,赵丹被宣布彻底平反了,年初一的早晨,我家的门就被这个人称“赵疯子”的阿丹捶响了……保姆拦着说:“还都没起床呢。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二楼,抱着我父亲忘情地吼着:“我解放了,我没事啦!”他就是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老哥。

这两个几十年的好兄弟,好拍档,在这个冬去春来的早晨演出了一幕催人泪下的人间真情。

赵丹叔叔病重的那年四月,我去华东医院看他,他那时的幽默让人听得心酸,他说:“姑娘啊,我听到了,我老哥在叫我呢,他想我了,要我去陪他,我不去他不热闹,要演戏也缺个搭档啊!”他俩先后去世只差一年零十天,也同在十月。

我总想,若真有佛界说的转世,他俩一定仍凑在一块,捣鼓那些他们喜欢做的事。

老魏同志还当过领导,这事可能圈外人知道的不多。

他这一生无党无派,不争名利,可几乎年年是先进工作者。

关于他的入党问题是当时文化部领导夏衍、田汉等来上海总要关切的:“老魏的入党问题怎么还没落实?”父亲迟迟不交申请书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己还不够格。

他曾这样回答我大哥的提问:“我知道自己毛病很多,经常犯自由主义毛病……万一哪天我犯点错,这不是给党的脸上抹黑吗?”大哥是军人,五十年代的老党员,还去过朝鲜战场,但他能理解父亲对党的淳朴情感。

不是党员的老魏居然当了好多年上影演员剧团副团长,真不知道他是被选上的还是被逼当上的?对他的“领导工作”,我们了解不多,但相信他能胜任这个角色,因为他为人坦诚,宽容厚道,最重要一点是肯吃亏。

不过对他这个不善言辞的人当领导,我总觉得好奇,也和他经常开玩笑:“你都管些什么事?你都怎么管的?”他却一脸惘然:“我哪知道……凡事总有个理吧。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

”哈,这就是老魏同志的领导艺术。

但他说得一点不错,按常理决断不就是为人处事的原则吗?他这个人们尊敬的仁义大哥,在文革中也受到了很多好人的保护。

红卫兵要来抄家了,银行存款要被冻结了……都有人悄悄地来通风报信,使他在劫难中幸免更多的不测。

他是母亲下辈子还要嫁的男人   母亲曾饱含深情地说过:“若有下辈子,我依然要嫁给你们的父亲

”相濡以沫风风雨雨几十年,母亲对自己少女时一见钟情的选择从无改变。

她比父亲整整小十三岁,父亲离她而去的漫长岁月中,她几乎常常把对父亲的思念挂在口中,她每天会把父亲的相片擦上一遍。

无论大小节日她总要烧几个菜,斟酒砌茶还放上父亲的碗筷……每次看到这情景,我们心里很难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个人默默地守着这份感情,实在是太孤独了。

有一年的年卅,大家回到徐家汇的老屋,和母亲一起吃年夜饭。

大家商定好劝母亲找个老伴,并且知道有一个父母以前的好友,也和她明示过,而且还是个名画家。

我们自认为是很开明孝顺的儿女,不料母亲却非常生气,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们,我这一辈子只做魏鹤龄夫人,若有下辈子我依然要嫁给你们的父亲,你们倒说说看有哪个男人能比得上他。

我们看着这个如此痴情的女子――我们母亲,才明白了那海枯石烂的真情誓言,是她跨越阴阳之隔的爱,长长地、久久地,没有终点……   父亲的婚姻史中有过三个女人,二十刚出头时的一场包办婚姻几乎断送了两个青年男女的一生幸福,父亲为躲避这种压抑痛苦的处境,选择了离家出走。

他为了讨生活,为了生存,就像时下外出奋斗的民工一样,今天在码头扛货,明天又去了杂货店当差,只求有口饭吃。

就在他山穷水尽身无分文的时候,命运之手把他推上了演艺之路。

当时进山东省立实验剧院,也是因为招生广告上注明学生有生活补贴。

人生的每一步迈出,似乎都在印证着绝处逢生的真谛,还不到三十岁的魏鹤龄已经在影剧界大红大紫了。

1933年他主演了田汉先生的名作《名优之死》,在当时话剧界名声大噪;继而,名导演史东山邀请他担任电影《人之初》的男主角,这是父亲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又大获成功,让他成了影剧界的名角,事业上可谓一发不可收也。

和同是演员的刘莉影相识,又让他第一次真正萌发了爱情,好运接踵而来。

哪曾想,这却是一场有缘无分的情感悲剧。

这个爱情故事的版本很多,说法不一。

据我所知,就是现在电视剧经常演的那种情节,原本A和B是一对,突然B失踪了,杳无音信了,A就跟了C,突然某一天,B回来了,一切都乱套了。

也不知道月老为什么总是这么的不尽职,总弄出点阴差阳错,让真情修不了正果。

父亲和这女子没有婚约,但有了我的大姐。

这也可以说是父亲的初恋,既甜美又悲怆。

刘莉影的离走让父亲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绝望之中,刻骨铭心的恋情和有愧朋友的自责,甚至让这个既疵情又厚道的男人有了轻生的念头……   我的母亲――袁世蓉小姐(后改名为袁蓉),就是在他困扰于孤寂的情感漂泊时出现了。

蓝为洁女士为此曾写过一篇文章“袁公主下嫁穷艺人”,公主之称是说袁小姐是袁世凯的族妹,是否属实,我们没认真去调查,最多也是八杆子还打得着的关系了。

但名门望族之后是确实的。

我的外祖父袁希洛是一位教育家,是中山先生同盟会的元老,1911年在南京召开的17省代表选举临时大总统的议会,他是江苏省代表。

《收藏上海》一书中刊有孙中山当选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选票,那帧选票斗方上的文字就是袁公落的笔。

建国初期毛主席曾写亲笔信邀请他参加国庆观礼,并在中南海颐年堂接见了他。

生前他一直担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

我外祖母是他早年留学日本时娶的佐藤家族之女。

她随他到了中国后,因无法接受外祖父多妻室的婚姻生活,就带着小女儿独居,靠我的大姨抚养。

大姨嫁了一个银行家――当时上海银行的继承人。

长女为母的大姨为她的小妹计划好了人生之路,只准许喜欢艺术的小妹学画,于是我母亲就成了当时苏州美专的女生。

战乱时期,该校暂迁至昆明,茫茫人海中她和当时在昆明拍外景的父亲邂逅了。

父亲当时根本不了解袁小姐的家庭背景,要知道的话,也许会犹豫的。

他一定是被袁小姐清纯、活泼浪漫的气质所打动。

母亲年轻时的闺蜜这样描述她:“那时苏州郊外的小河里,总有一条小船,船上躺着一个美女,一包瓜子一本书,就这么漂啊漂……看了真让人心醉!”   母亲父亲的爱情故事真有点像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那样传奇和浪漫,母亲曾爆料过父亲求婚的细节,让我们和印象中含蓄内敛的父亲挂不上号。

母亲形容时的那种入神,可见“昆明的一幕”已永远定格在她的记忆中。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世外桃源般宁静的校园生活突然起了波澜,一位英俊男子骑着马来找袁世蓉小姐,女学生们都惊呆了,虽然没有像现在粉丝见到星哥那样疯狂,但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她们心跳,那是一张她们熟悉的脸,少女们向往中的白马王子出现了……突如其来的求婚,让信守家规的袁小姐乱了方寸,她能想象到,家长们若得知她要嫁给一个戏子,那可真要气疯了。

当时父亲离开时只丢下一句话:“你再想想。

”可第二天清晨,这男人又敲响了学校的大门。

后来父亲坦言,他根本没有离开,是在校外的草堆上睡了一宿。

谁能抵挡这般执着和坦诚?年仅二十岁的母亲,一夜之间就毅然地把自己嫁掉了。

1940年4月4日,他俩在重庆举办了盛大婚礼,由郭沫若先生担任证婚人。

婚礼费用是我大姨给母亲准备去法国留学的钱。

对小妹的私定终身,我大姨一直耿耿于怀,因她早已有了目标,一切等她学成归来……   郎才女貌、天和之作是婚礼上的套话,但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为爱放弃自己的专业和前途,那一定是因这个男人的魅力所在。

婚后母亲的主要任务就是相夫教子了,父亲一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他知道母亲是有委屈的,因此每年的4月4日,他总会设计出一场意外的惊喜来庆祝结婚纪念日,让母亲知道他是心怀感激的。

应该说他们的婚姻是美满幸福、令人羡慕的。

但在我刚刚开始谙事的那些年月,我总被母亲不停的哭闹吓得发抖,父亲又总是在那生闷气,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父亲的不争辩、不哄骗,越加让母亲不依不饶。

那几年,他们的感情几乎到了破裂的边缘。

到了后来的后来,提起这一段的纷争,母亲总有些愧疚地说:“我不是怪他,不相信他,可他也太遭人喜欢。

他又是这么一个不懂圆滑、不想伤人的脾气,那怎么办?”因为母亲一直体弱多病,也没有正式工作,偶尔在一些话剧里客串一下,父亲整年累月地拍戏不在她身边……这影剧圈喜欢生事的人也多,并且还真有为了魏鹤龄痴心不嫁的人。

母亲的痛苦是有原由的。

这个心结最终在父亲真心诚意的宽慰下慢慢地打开了。

父亲在1956年5月给母亲的信中说得很诚恳:“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有机会我一定设法替你解脱……我还是希望你能来杭州玩一趟,以释心中的烦恼,对心情和健康都有好处。

‘云栖梵经’是钱塘八景之一,它使我回忆起16年前我们的晋云寺之行,感触很深。

等我绍兴拍完戏,你就来痛快地玩几天,然后一同返上海。

”当我们一个个长大了,母亲也终于有了一份和她专业对口的工作,在一家出版社当美术编辑。

但好景不长,为了支援西北的建设,出版社要迁移银川,母亲又一次面临着选择――要么独自一人去,因为那里没有电影厂,父亲去不了;若不去的话,母亲又要失业当家庭妇女了,因为上影厂没有进人的编制。

母亲处于两难的当口,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他在信中这样表示:“关于你工作的问题,我一想起就觉得自愧,因为过去顾虑太多,始终未能帮你解决,使你精神上添了若干的苦闷。

现在我想让你来迁就我,那是困难些,我来迁就你就比较容易些。

这次回去看情况,能在上海解决最好,不然我就要求调北影,你的问题一起解决。

可能工作在一起了,我俩的感情也会更融洽,更幸福……”后来,这件事在周总理的关心下,有了圆满的结果。

总理说:“怎么能让老魏过牛郎织女分居两地的生活,老魏还是留上海,由上影厂来解决袁蓉同志的工作问题。

母亲因此成了父亲最贴心的同事。

父亲每个新影片出来,看样片后都要第一个征求她的意见。

父亲深知她是一个率真的人,从不讲假话。

文革中他们的爱情经受了真正的考验,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无法承受强加于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兢兢业业地拍戏,怎么一下子成了黑线人物。

说《北国江南》是大毒草,也许吧,他演了一个富农。

可《血碑》是描述一个被压榨的农民不畏黑势力,为收复自己的土地而勇敢维权的故事,在西藏首演时,那些曾是农奴的藏民观看时哭成一片,这么受观众认可的影片,却也成了大毒草被禁演了。

后来又给他加了一顶“特务嫌疑”的帽子,四人帮指令――魏鹤龄再不能出现在银幕上。

他那时真的被整糊涂了,一辈子都没有承受过的屈辱,让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以死来了结痛苦……可这时那个坏脾气女人却一反常态变得异常温柔。

你们白天斗他,晚上回来我给他烧好汤好菜;要他去干校劳动,那我去陪他,任你给我上什么纲都行。

她也总以嘲笑的口吻激将他:我说你傻吧,你还不承认。

你说你能有什么问题?别人不了解,我还不清楚吗?这不明摆着是有人想整你,巴不得想整死你,你倒好,干脆自己解决了,这下人家可称心如意啦!父亲一次次被母亲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虽说那段苦难不堪回首,但他是幸运的,幸福的,因为他找到了一个与他永世相爱不离不弃的女人。

他是儿女们从艺之路的恩师   父亲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我排行老六,但也是最小的女儿。

我们家的孩子对这个管他叫爸爸的人尊敬大于亲昵。

尽管他从不打骂孩子,对女孩子更是倍加宠爱,但也许在我们心目中他是太完美了,因为敬他,甚至有点怕他。

谁犯了错只要被父亲叫到跟前,个个都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没有一个会还嘴的。

我们长大成人了,父亲更是我们衡量自我的座标,有成绩不敢骄傲,遇挫折不敢退缩,似乎总有一双眼睛看着你,让你把松了的弦再绷紧。

大家在一起时也总会非常感叹:“我们家有这么多子女,可无论从哪方面比,没有一个能赶得上老头子的。

”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没有父亲搂抱我们的情景,有的是夏日里父亲满头大汗地骑着“老坦克”回来,用毛巾包了一大把棒冰的情景。

假如每人一根的话,我总能吃双份,父亲会微笑地看着我说:“慢慢吃,不着急,这给你留着呢。

”大冬天里父亲下班回来,还没进门就会叫着我的乳名“毛毛……”我一路飞跑,不用交代地把小手伸进他派克大衣口袋里,那香喷喷的糖炒栗子还热乎乎的。

父亲仍是微笑着说“多抓点”,我另一只手又伸了进去狠抓一把……   他实在和儿女相处的时间不多,有时在外景地一呆就大半年。

但只要他有点空,他总做好计划,带上一大家子兜淮海路,上天津馆,或看花展。

每年春节是父亲最重视的,小年夜他总带上我们去城隍庙,这一天他像个“春节老人”一样,我们任何心愿都能得到满足。

到了大年夜父亲会开心得像孩子一样,陪着我们一起包饺子守岁,我们起哄要他唱歌,他真唱。

但每年都唱同一首歌“敲门歌”,我们也称它“老魏歌”。

整十二点,父亲叫着我们的乳名,把大家集合在院子里,看他把一个个高升点响……这时我们觉得他原来是这么可爱的老爸,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他对我们的爱,那渗进了儿女们心窝的温暖。

有人曾问我:“你怎么没继承父业?干了舞蹈专业,你父亲不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我是被父亲逼上这条道的。

我哥姐曾有些妒忌地说:“你是家里最幸运的,不像我们一直跟着父母南北大迁移。

你小时候爸妈不但让你学芭蕾,又请老师教钢琴,是咱家最花钱培养的。

”哥姐们都被父亲送进了专业话剧团,大哥魏坚是武汉军区话剧团的台柱子,代表作话剧《豹子湾战斗》,电视剧《茅盾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

曾有影评称他为“小魏鹤龄”。

二哥魏珉是武汉话剧院副院长,代表作话剧《夜店》《搭错车》。

大姐魏薇是上海青年话剧团的演员,代表作《无事生非》。

二姐魏蓓是甘肃省话剧团的演员,代表作话剧《教育诗篇》。

可轮到我,父亲却改主意了,小学毕业那年,他给我一张上音附中的报名表,让我报考小提琴专业。

我知道父亲有时也很固执,不敢违抗,在外面兜了一圈把表扔还给了他说:“我找不到那地方。

”其实我倒是喜欢演戏,五六岁时天天跟着妈妈去长江剧场看大人演话剧,偶尔也上台客串一下,我在话剧《归来》里演过我妈的孙女。

上初二那年父亲又拿来报名表让我考北京舞蹈学校,并给当时的戴爱莲校长写了信。

我很不情愿地去了,但人家并没要我,我小时候有些傻乎乎的。

考官说:“年龄是符合的,可你已上初二了,将来上文化课怎么安排你?”这是婉转的推辞,但我却很开心。

父亲还在家等着我的佳音,但我又一次打击了他。

听完我的汇报,他皱起了眉头问我:“那信呐?”我压根忘了这事,却还理直气壮地说:“人家说只招小学毕业的,考都不让你考,还给信干吗?”   我上初三了,文学上有些小天赋,经常给班级里写台本排话剧,并牢记语文老师的嘱咐――将来要考复旦中文系。

可就在这一年父亲百折不挠地把我送进了上海舞蹈学校的试点班,也不知道他怎么得到的信息,他和当时负责筹建舞校的许平关系很好。

我能在层层筛选中留到最后是父亲的功劳,这是一进学校老师就揭露的真相:“你条件很好,但你是近视眼吧?不是因为你父亲我们是不打算要你的。

”我心里还很委屈,父亲为什么这么煞费苦心?他本是一个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

可在我的专业定位上,他却违背了他一贯的处事原则。

进校后他一直关注着我的学习,他因主演田汉先生的另一部巨作《关汉卿》时,结识了昆曲界名家――方传芸。

他带我登门拜师并教导我:“方先生身上都是好东西,你要认认真真地学。

要当一个演员,什么都得会一点。

父亲自己是一个很好学的人,他会拉二胡,他还收集了一柜子的唱片,都是世界音乐大师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经典作品。

他因迷恋京剧而入了演艺圈,据说他在山东实验剧院时还唱过花旦。

后来他又喜欢上评弹说书,每晚上床睡觉前都要打开收音机听上几段。

他为了演《飞刀华》还专门去学习变古彩戏法。

除此以外他还是一个多面手,木工电工样样在行,在周末总有邻居请他去帮忙。

他会在缝纫机上给孩子们补衣服,他会在厨房为全家人撑拉面,对了,他还有一样绝活,同事们的钟表坏了总会来找他……因为他热爱生活,又从不摆明星架子,和什么人都能交往,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

周总理是这样评价他的:“真奇怪,这老魏演什么像什么,他把衣服一换,你就相信他就是那个角色。

”   在纪念他逝世五周年时,电影系统召开了一次《魏鹤龄表演艺术研讨会》,对他的代表作《家》和《祝福》中的表演作了高度评价。

著名编剧李天济这样说:“从1937年的《马路天使》开始,老魏的表演已经踏踏实实走上了质朴、深沉、含蓄之路,但《祝福》中的表演让人看到他进入了一种淡雅的境界,淡雅中有着甚为沉重的内核,一种历史的沉郁感,这种弥漫于淡雅之中的历史沉郁感,才是老魏对表演艺术的美妙奉献。

他具有的是一种在不知不觉中包容渗透征服观众的力量。

”这是评论家对他的总结,可他生前从不奢谈表演,他总说:“我没什么理论,我就是自己瞎琢磨的。

”其实他有理论,当然没有评论家们说得那么有理有论。

在批评哥姐们的表演时,他总强调一个表演准则――宁温勿火,宁缺勿过,意思是你没有真正感悟到,你宁愿没有也不能瞎演。

这也是他对艺术创作绝对严谨的态度。

父亲我们事业上的成长要求很严,每次给母亲的信中从不会漏掉这方面的询问,这么多孩子,让他牵挂着,谁谁,都有什么样的表现。

他和我有过一次彻夜长谈,让我终身难忘。

1964年,我刚进入演员生涯,却面临着一个舞蹈演员最致命的打击,18岁的我突然像个皮球被冲足气般地发胖。

不要说导演用你有顾及,自己在台上一点自信也没有了。

进团后我拜了一位作曲为师,跟他学“和声学”,他说我音乐上很有悟性,并答应推荐我考音乐学院作曲系。

我向领导递交了改行申请,却又被退了回来,批复上一句话:“女孩子发胖是阶段性的,不予考虑。

”但我很沮丧,并以不练功对抗。

父亲为此很生气,但没有责备我,他让我去看当时一部译制片《她在黑夜中》。

影片是描述一个人老珠黄的妓女几经被骗,又屡遭遗弃的悲惨命运。

父亲说:“影片刚开始我很纳闷,导演怎么找了这么丑的女主角。

但看到最后我流泪了。

尤其是最后近五分钟的长镜头。

她那欲哭欲笑、欲痴欲狂的表情,对人物内心的感受拿捏得这么到位,这可不是一般靠脸蛋混事的人能达到的……当然你还得减肥,只要干上演员这一行,你的身体就是你的工具,要保养,要维修。

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贪吃了。

”知我者老爸也,可爱吃甜食的基因也是他遗传给我的呀!这一夜父亲难得给我讲了他很多人生经历,他语重心长地说:“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磨难和挫折是财富,因为你比别人又多了一份生活体验。

”是父亲帮我走出困境,日后每一次奋争都认证了他的教诲,每一次陷入事业的低谷,我相信只要不退缩,我将会有更大的超越和突破。

1986年我的处女作电视剧《导演的舞蹈病》在中央台和许多地方台播放了,反响很大。

《大众电视》约我写稿,我在题为《父亲留下的遗产》一文中这样写道:“有人问我,你是搞舞蹈的,怎么会想起写剧本呢?我说,这一创作冲动,是父亲留给我的……”真正读懂这位我敬他为师的老艺术家,是在文革后――他人生的最后几年。

按理说人遭大难后,必有洪福。

事实上他平反了,名誉、头衔恢复了,工资补发了,儿孙们也不用操心了,他应该颐享天年、心满意足了。

可一向平和安祥的他却变得异常暴躁,整天就像一个困兽般哀叫着:“我就这样白拿钱,白吃饭,不干活,就这么等死?”父亲其实这时只要一个心愿――他想演戏,他想重返银幕。

他到处去求人:“什么角色都行……戏份不多也可以。

”再后来他的要求变得越来越可怜了:“让我去摄影棚摇摇小旗子也行……”(开拍前的静场示意)。

老朋友们很理解他,北影于兰导演筹拍《马背教师》,有意请老魏出山,本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他已是七旬老人,哪经得起如此的大喜大悲,他天天翘首企盼着却反而病倒了。

为了劝阻他,我妈召开了家庭会议,反对他去的理由是外景在西部高原,一般人也会有高原反应,他若去了会给剧组添麻烦的。

结果我们全体投了反对票,把他仅存的一丝希望给熄灭了。

父亲深深地埋下了头,只痛苦地说了一句:“门又关上了。

父亲因此彻底倒下了,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为这事我们后悔了很久,责备自己没有真正的懂他。

父亲这辈老艺术家们常说“要爱心中的艺术”,这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这爱是他们的生命之火,他们什么都可以舍去,但你不能断了他这个念想。

他们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就不愿意像行尸走肉般活着。

父亲的这种执着让我很震撼。

1984年我刚从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毕业,就面临当时经济大潮对文艺改革的冲击。

我们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选择。

同学们刚学成想回去有所作为,可剧团已散了,有的一回去就改行种蘑菇去了。

这一刻触发了我的创作冲动,一定要把父亲他们这一代人对艺术的执着精神写出来。

我的电视剧也是为了替父亲一个心愿。

1986年的一天清晨,我来到了当时父亲的安息之处――龙华革命烈士骨灰陈列馆,把女儿写的文章放在他的身边,我想对他说的话很多,可只说了一句:“爸,我好想你啊……”      他最后写了四个字――我是演员   1995年11月的最后一天,是母亲的生日,却同在这一天,我们送走了依恋了几十年的她。

母亲突然的撒手人寰让我们难以接受,已为人母人父的我们,不能像孩提那样纵情挥泪去宣泄痛苦,但没有眼泪的悲伤让每个人都肝胆欲裂,默默无语,脑中一片空白……就在此刻,电话铃响了,对方说:“魏鹤龄获大奖了,要委派一个家属去北京……”这人世间悲喜交集在同一瞬间的感受,是无法形容的。

我们突然想到,并确定母亲一定是先知先觉早有信息,因此要急匆匆地上路,要向阔别已久的父亲去传递喜讯。

我作为兄弟们推选的代表上了飞机,到了北京才知道这是为纪念世界电影100年的盛大庆典,在人民大会堂召开。

当时的朱�基总理接见了与会代表,并合影留念。

在大会上,朱总理隆重宣布――为45名对中国电影事业作出卓越贡献的电影人,授予“世纪之星”称号。

在这次难得相聚的盛会上,那些已白发苍苍的老艺术家,个个热泪盈眶,心绪难平。

他们像万里长征那样在中国电影的历程中走了大半个世纪,以毕生的呕心沥血才成就了中国电影的辉煌,他们是奠基之石,也是浩瀚天际中最耀眼的星光。

这45名中有15名是编剧、导演、摄影等,另外是男女演员各半,最早期的女演员有阮玲玉、胡蝶、周旋等。

其中最年轻的是祝希娟。

演员压底的是王心刚。

当白杨阿姨坐的轮椅被推上台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父亲,“祥林嫂”还幸在,可“贺老六”又一次离她先去了。

《祝福》是他俩和同行们为中国电影事业开创的新的里程碑,第一部彩色影片的诞生是他们无愧于这光荣称号的见证。

回想父亲在1956年9月10日给母亲的信中是这样描述的:“《祝福》进行的很不顺利,遭遇到许多问题,而时间上又那么仓促。

部、局都有指示,十月半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时一定要上演。

可北影是白手起家,一切都靠新影来支援……这又是中国第一部自己摄制的五彩电影,在技术上虽赴苏联学习过,可还是新手,洗印部门就常有返工的事故。

艺术处理上还有不合乎要求的地方,因此边谈边拍边补,加班加点甚至有时工作时间达二十小时……白天拍完就剪接,夜里还要补配音,弄得人晕头涨脑筋疲力尽。

天气好了要抢外景,杭州的外景大部分要返工。

摄制地点又不集中,东拍一个西拍一个

发电机、机械、灯具,搬这搬那好像很紧张,可收获并不大。

遇到天气突变那就更惨了……”这只是一部经典影片拍摄中的一些细节,这其中还有更多的难以想象的付出已很少有人知晓了。

他们的努力最终赢得了世界影业的公认,1957年,1958年,该影片分别获得了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特别奖和墨西哥国际电影周银帽奖。

在上世纪末欢聚一堂的电影人中,我还见到了父亲许多老朋友:谢添、项�、田方……不由地潸然泪下:“他们这一代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十年浩劫中有多少优秀的演员含冤绝命了。

”   我手捧父亲的奖杯心情异常沉重:数一数,堪称卅年代经典之作《马路天使》中的三大明星,一个都不在了,中国电影繁花似锦的春天里已没有他们的身影。

面对今天的这份荣耀,父亲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他能含笑?但决不会无憾,我相信他一定愿意用这奖杯换回他那最最宝贵的十年。

因为他还想演《屈原》《文天祥》,更想演人人都敬爱的周总理……还有许多许多他深埋在心中的计划想去实现。

回想起在纪念他的研讨会上,著名导演徐昌霖无比感慨地说:“要不是碰上十年浩劫,老魏的艺术生涯中也许有可能给中国影坛添上一部不逊于《金色池塘》那样的出色影片。

”   当魏鹤龄获奖的喜讯传到了天津,天津政协派车来接我,说要让他的家乡人也好好庆祝一下。

父亲的老家在天津郊外赤土乡的金钟村,过去这地方穷得屋没瓦地无粮,现在一村子富裕起来的村民,都在塘沽港跑运输,家家大卡车都有好几辆。

老人们摸着奖杯说:“听上辈人传说我们这金钟河里深藏着宝贝,我们也从没见着。

今天可见到了,这魏家老五成了大名人了,这就是金钟村的宝贝啊。

他们揭秘这魏家老五在当时的金钟村是有名的“不务正业”的后生,放着地不好好种,天天坐在田埂上扯着一把破二胡,看到牛车经过跳上车就去天津劝业场看戏了。

有时要到星撒月挂,才一路伊里哇啦地唱着跑四十里路回家,家里人都说他走火入魔了……   年轻的魏鹤龄原来有着那么神往的地方,我朝着村民指点的方向走去,一条宽阔的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来来往往,已不见牛车的踪影,也听不见悠悠的琴声了。

突然,一个年轻魁梧的小伙子在我身边擦肩而过……嘴里伊里哇啦地唱着……他像在飞,我追不上他。

但我确定是他――那魏家老五,他一路直奔,毫不犹豫,因为这是一条他永远不会走岔的路啊!   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着我的脑海――人的意识会跟随着他的躯体一起枯萎变苍老吗?因为在1979年的那个秋季,瘫痪在病床上一年多的父亲,已哭笑无容,欲言无声了,他几乎丧失了人体的全部机能。

但当他的小女儿走进病房,他的眼睛会突然闪亮,因为她能说他想听的话。

当我抬起他的腿说,“你不是想演戏吗?那咱们就要锻炼身体。

”他就会跟着我拼命使劲,可那腿已经不是他的了。

我端起碗说:“你不是还想拍电影吗?那就要好好吃饭。

”他一下就张大了嘴……就这么地一小口啊!他又吐又呛地还是不能咽下,回回我背过身抹去眼泪的时候就下定决心:“我不能再这么骗他了,这太残忍了。

”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这也是唯一能拴得住他奄奄一息垂危生命的招术呀!一天父亲竟然精神好起来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我拿来纸笔说:你写。

我扶着他的手,他歪歪扭扭地在那白纸上留下了最后的遗言――“我是演员”。

这条路好长,似乎没有尽头,夕阳慢慢落尽了,远处的天边显出了淡淡的月牙。

我依然默默地往前走着……一个人影又掠过了我的身边,咦?是他!他怎么又回来了?我拼命地大喊着:“爸爸……”他回头了……向我微笑着……我听见了他在说:“等等,我要回去告诉一下他们,我是演员……我是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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