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蠹

那年夏末我刚搬进市里的新家时,熟识的一帮作家文友听说了,急三火四地过来暖房,烟酒茶饭招待自然是难免的,让我内心不舒坦的,却是书。

“穷酸”这个词用在历代文人身上,最合适不过了。虽穷,仍不舍那个“酸”字,仿佛一股气,才气、志气、雄心勃勃之气,盘桓萦绕,经久不散。外表光光面面,言谈文质彬彬,脖梗儿长颈鹿般抑扬顿挫,内里却是蛤蟆支桌子——硬撑着。试想,好多人将有限的收入全部用在房子、孩子上面尚显捉襟见肘,哪儿敢奢望买书啊!缺者为贵,贵者为尊,难免让人惦记。我的原则是:尽量不借,借则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明借者有之。这类人显得特文明,语气也是那么毋庸置疑。我初来乍到,只能递上笑脸,说:“拿去看呗,看完再换别的。”其实我是想以委婉的方式,提醒对方切记归还,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经常发生。别去要,要就伤失和气。一本书能值几个钱,因之掐断一条路,太不值得,太不划算,太小肚鸡肠了吧!但并非没有张口要过,尤其旧版本,休想再去买,早被新浪潮给淹没了,又急着想再看看。出门前,我准备好了理由:刚好路过;数月不见,想老朋友了,专程来看看;或曰,咋,咱就不能蹭顿饭,捞盅酒喝?一捱问起那本书,回答也是情状各异:还没来得及翻呐;不好意思,大老远的,让你跑一趟;瞧你这小气劲儿,怕昧了还是怎么着?也许某句话一并代表了闷在肚子里的幾层意思,我耳闻目睹着,嘻嘻哈哈着,味同嚼蜡。

有个叫肖伟的文学青年来我家串门,见桌上有本《中国当代小小说精选》,翻了翻,爱不释手,提出借阅几天。我说:“刚买的,我还没顾上看呢。”肖伟说:“反正是您的,以后有的是机会看。”我说:“书店里有,不贵,才五块钱。”肖伟说:“懒得买。”我说:“别介懒得写呀!”肖伟面色里泛出些许的尴尬,痞着嗓音说:“罗箫老师,按我的想像,作家应该是些宽宏大量的人,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您是富翁,我一个小小文学爱好者,形同乞丐,但乞丐也是有自尊的呀,张口容易闭口难,不就一本书嘛,又不是金子,值得这样拿捏?”瞧我犹豫不决的样子,肖伟又说,“我只借两天,四十八小时后定当归还!”之后肖伟不再露面,也没见哪家报刊上坦露过他的大作。

暗拿者有之。小字辈小就小在金口难开,心里又实在抵挡不住某本书的诱惑,趁我不注意的当儿,揣在怀里或塞进包里,某本书不翼而飞。为此我将书橱上锁,九把锁,九把钥匙“哗啦哗啦”响,显得特俗。有一阵子,我就那么“哗啦哗啦”出门,像个仓库管理员。后觉不雅,只挂一把,其余八把归这把掌管。

然而,书却照丢不误,究其原因,竟出在常来常往的亲戚们身上,这真是出乎预料。某些不爱文学的人,不见得不爱书,现实生活中,把故事当消遣,把小说当催眠剂,满口之乎者也,不是秀才的蠢材屡见不鲜。那些理论性的大部头很少有人愿啃,而鲜橘、蜜柑之类的甜点又当别论,譬如《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古今传奇》和《故事会》等等,别往床头放,放就意味着放在了别人手上。单说《三国演义》,我买过四回,至今无有,还得再买。

有一天,我打通了侄子的手机,问那本《黑雀群》。侄子说:“下次带去。”侄子半年后才来,只带着影子,不见《黑雀群》。他与某些人一样,压根儿没把我不厌其烦的叮嘱当回事。为这,我给书房和卧室分别安了暗锁,随走随碰门,有客来第一要紧的就是碰门,把尊贵的客人往穷徒四壁的客厅里让。“砰!”“砰!”却砰出连锁反映,就有一张接一张的冷脸子,释放出闲言碎语:“忒清高了吧!忒小抠儿了吧!”拜访者随之锐减,正所谓“门前冷落鞍马稀”。

肖伟二番来找我,他说:“近作一篇微型小说,想请老师向熟悉的文学期刊或报纸副刊推荐一下。”我说:“尽力而为吧,如果您的作品颇具功力,有一定档次的话。”肖伟掏出那本书,道歉道:“对不起啊,本当及时奉还,因事务缠身,延误至今。”我摇头讪笑:“不必还了,这样,我签个名,赠给你得啦!”我没说三年前又买一本。时过境迁,何必捅破那层窗户纸呢。 相关热词搜索: 书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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