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板凳上说礼] 什么冷板凳

先秦礼制研究,是个繁难艰苦的课题。

古代社会异常重视礼,一步一趋,事人事鬼,无不与礼制相关。

唐人孔颖达“毋轻议礼”的告诫,适足以说明礼仪礼俗十分重要。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弟子,在游说困厄之中,还领着学生习礼于大树下。

他强调:“不学礼,无以立。

”(《论语・季氏》)礼是行为规范,不仅是立身处世之本,也是为政治民之本,与政治社会(即礼治)关系至为密切。

《左传》隐公十一年概括得很全面:“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

”《左传》中还有如下界说:“礼,政之舆也。

”“礼,国之斡也。

”故何休《春秋公羊传》隐公七年注云:“中国者,礼义之国也。

”这里是指礼乐刑政的传统,制度和习俗,人们在国家中的地位,形成一整套严格而冗杂的体制,不能与常言的精神文明等同相看。

《仪礼》、《周礼》(古称《周宫经》)及七十子后学们所纂辑的《礼记》,是研究我国古代礼制的最重要文献。

然而,《三礼》却又是古代典籍中最模糊难读的一类书,虽有疏解、释例和图解等导读,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有关制度规定,先王奥义,进退揖让,名物礼器,以及历代损益变革,头绪复杂繁赜,深入影响官民生活,甚至形成法律性的约束力量,令人厌烦生畏。

自汉以来,治礼撰述成书的,不下千百,就中以东汉郑玄、唐初贾公彦、清末孙治让功力量深。

郑氏博学多闻,融贯会通,写成简约的注本。

比如他对《仪礼・丧服》“君至尊也”的“君”字注称:“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

”礼之为用,在事君父,郑玄注释这个“君”字,把封建社会从国到家,乃至入闺阃,各级掌权的至尊都说透了。

读鲁迅一九三三年杂文《沙》,其中说:“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处就称尊。

”旧中国的大大小小统治者都是“沙”(Llapb),揭示了几千年封建专制的权力构成。

我觉得是这条郑注最妙的发挥。

前人覃精研思,毕生致力,不外是解释字、词、句,说明章节意义,考证人名地名,史实典故;最上者则借注释来阐述本人思想观点。

至于《三礼》何时成书,何人撰著,历史真价何如等等,只研名物训诂而不涉及,或是各承师说,终身研之而不能明。

周礼》一书,说者最为纷纭,从刘歆、郑玄到孙诒让,都认为是周公致太平之书,而与郑玄时代相近的何休,却斥《周礼》为战国阴谋之书。

王安石废罢《仪礼》而独存《礼记》之科,程颐、朱熹等则指陈《礼记》之文多谬误,非圣人之言。

学者之间驳难不已,而维护礼制则一。

清代是经学复盛时代,学术界对每种重要经典几乎都作出新的注解,《三礼》方面可称道的著述不下三四十部,可惜与古史均未能扣紧。

我国历代王朝的驭民之术,都重视礼制

走马灯式的王朝,从三代到清朝,都各有一整套礼仪制度。

孔子就说夏礼、殷礼“吾能言之”。

礼制对于巩固尊尊卑卑的封建等级制度及宗法制度,具有重大作用,目的在使皇基永固,亿万斯年。

故将礼制放在具体历史环境中考察,必能大有助于认识中国古代社会的实际,而不在于争论或论证制礼作乐究竟为周公抑为孔子了。

乾隆中叶,江藩为初学治经者写有《经解入门》一书,靠实立说,甚为阮元所赞赏。

其书卷四谓经与经、子、史相表里,第二十一说:“经与史异学,而古史多与经相表里。

”他指出司马迁书“所搜辑多先秦故制”。

比他早二十多年的章学诚,已明确提出“六经皆史”之说,对治经主张从考证史料和发挥义理相结合,其立意在于将治经引向治史。

三礼》内有极为丰富的历史资料,可供取用。

本世纪二十年代,梁启超在清华大学讲学,就倡导“不把他当作经学,而把他当作史学”,利用这些材料来进行文化史、制度史、社会史、风俗史的研究,从而发掘经书内含的认识古制的价值。

吕思勉《经子解题》中也说:“礼原于俗,故读古礼,最可考见当时社会情形。

”王国维十六岁(一八九二年)以幼时储蓄之岁朝钱购读“前四史”于杭州,其后经历戊戌维新,东渡扶桑,研究流沙坠简,殷墟甲骨。

正如他所说,新发现引起新学问,他成为新史学的开山,一代大宗师。

鲁迅说:“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热风・不懂的音译》)他从搜集新资料入手,掌握综合分析的科学方法,实事求是,就古音以求古义,坚持二重证据法,锲而不舍,不慕荣利。

他光大了他亲历的新资料发见的时代,既为文化精神凝聚之人物,以读书为生命,又熏陶和造就了若干读书种子,指示出为学津逮。

业绩具在,毋庸赘言;流风教泽,以育后学二、三十年代以来,疑古派、实证派及马克思主义派,都从王氏具有重大意义的科学论文中获得教益。

现今健在的学者专家,箧中犹存未刊稿,垂老尚带博士生,这里不能一一说及他们。

礼学礼制研究,毕竟是个冷门,但从这个冷门望去,可以遥见古代社会的风貌。

近来冷门之内传出一些音响。

我从台北《新史学》和京港台同时出版的《中国文化》上,先后读到金春峰的《周官》研究新论,全面驳难徐复观的《成立之时代》。

金君为张岱年教授之弟子。

新近又承玄武于风凉涧中以陈戍国《先秦礼制研究》转赠予下走。

陈君常年以来在沈文倬教授指导下研究古礼,据闻用力颇不少。

金君全稿十四章二十余万言,尚待版行;陈君博士论文已由湖南方面出书。

两君如入英伦巴力门,将坐在后面凳子上,通称“后座议员(backbenches)。

他们是礼坛新秀,提挈纲领,侃侃而谈,读来令人瞿然而起。

先秦礼制研究》六章,陈君首论礼的真谛与起源。

引其本师沈文倬所下定义:“礼是现实生活的缘饰化。

”阶级社会里统治阶级建立的“很大一部分制度规程就是‘礼’”。

作者认为这固然道出了礼的真谛,但他补充说:“鄙意所不同者唯以为凡人类社会皆有礼。

”在先秦礼书一节中,扼要介绍了顾颉刚及其同时与其后学者们,深入研究三礼,结合地下考古资料,作出令人信服的成绩。

在“礼不下庶人”一节中,说明国家出现之后的先秦社会,的确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贵族之礼不下庶人庶人自有庶人之礼。

礼制本来就是要区分等级的,乐亦不下庶人

至于礼的因革,作者强调“各个社会都有它自己的礼制”,“世上何曾有过无因无革的一代之礼!”绪论阐明与礼制研究密切相关的几个问题后,从第二章开始,逐步展开对先秦各个时代的礼制研究,由先殷起,讨论有虞氏以前与虞礼、夏礼;而后为殷、西周之礼。

第五章讲春秋时期周礼的衰变,第六章为战国时期周礼的崩溃。

另有余论,略说先秦边远民族(所谓夷狄)之礼。

重视礼制研究的杨向奎教授在序言中指出:“作者详考博辩,以《仪礼》为中心,旁及《礼记》、《周礼》及多种古文献与考古资料,运用二重证据,清晰翔实地勾划出先秦礼制的起源、盛衰的全貌,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根据他自己的判断,解决了许多古史中的疑难,也推动了礼学的发展,对我国古代精神文明与物质建设的认识与评价都有积极意义。

”本书的特色,就是重视利用考古发现以论古史古制。

所谓二重证据法,就是把纸上的材料与地下的材料结合起来,将古文献与出土文物结合起来,相互参证,推求结论。

王国维开《古史新证》课所推广的方法,在本书中有充分地运用。

而王国维所未能见到的大量的考古发现,广泛的民族调查,在本书中又得到充分地运用。

所以,胡厚宣教授序中提及杨宽《古史新探》中七篇古礼的探讨后称:“《先秦礼制研究》正是利用这样的方法撰述而成。

他花费了不小的功力,广泛引用了大量古代礼籍和经典文献,仔细参考了新发现的考古资料、古文字资料和民族调查的资料,结合近人考证的论文,然后提出自己的见解。

”胡氏审阅过这书的底稿。

由于引用民族学资料,本书的某些段落便展开三重证了。

作者在论述中,不时给自己提一些问题。

例如礼与夷夏之辨,他认为“历来诬蔑夷狄根本无礼无乐的论点,乃是根本错误的”,“夷人与华夏族各有礼”。

礼制之相异尤当注意。

此即礼与所谓夷夏之辨。

辨是为了弄清各民族礼制的演变,推广而及中华民族全部文化的发展情形,清理出若干规律,或于今日之文化建设有益。

”这个意见是相当可贵的,但由习俗进而作深层的考察,必须凭借确切的材料。

司马迁曾就礼与法的作用回答上大夫壶遂称:“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作者也说:“此事谈何容易,而于先秦领域尤难,因为夷夏之辨的根据,无论是地下资料,还是可靠的文献记载,都是很缺乏的。

仅仅比较那些从各考古文化得到的地下实物,也难于得出夷夏之辨的令人信服的结论。

”孰夷孰夏,提出个设想罢了。

作者也申明,有些论述与考古学者们的意见有同有异。

例如有虞氏前葬礼的萌芽,讲到新石器时代主要分布于山东的大汶口文化,就作者所见材料论,由于已发掘两千座墓葬,对大汶口的葬俗已有较多了解。

这一文化遗存发现不下百处,正可利用典型遗址所反映的文化习俗与经济状况,进而稍稍测度其礼俗。

又如夏代,司马迁写的《夏本纪》很简略,考古学上的夏代仍是个谜。

探索夏代文化的工作还在豫西和晋南一带进行,用考古手段去丰富和证实夏代的历史,可从而补充说明其礼制

又如在太湖流域发现了许多良渚文化的墓葬,有的随葬品属于礼器性质的玉器达几十件之多;且在浙江余杭县安溪乡瑶山还发现一处面积约四百平方米的祭坛。

在辽西地区发现了约五千年前的祭坛、女神庙和积石冢群。

东山嘴遗址有圆形祭台和方形祭祀基址,还有作为崇拜对象的成组立石,以及包括裸体小型孕妇像和大型人物坐像在内的陶塑人像二十余件。

牛梁河祭祀遗址出土了彩绘泥塑人像残块,圆润的肩膀,用品莹的玉球嵌成的炯炯双目,发育不同的乳部,肉质感很强的修长的手指,显然是供奉姿态优美的女神群像的所在。

附近山梁上还有七处大型积石冢群,一般有数十人并列而葬。

诸如此类的祭祀遗迹和墓葬,都透露着原始礼制的信息,是通向文明道路的标记。

到国家出现后,“国之大事,惟祀与戎”,礼制的渊源也可循此论述。

此外,说一点极微小的事:书中几次论及帝王践祚,都称“登基礼”。

学术著作中,还是用“登极”为宜。

作者在后记中说,此书是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又是他计划写的《中国礼制史》上册。

老师教导他:“礼学与利禄无缘。

”“礼学应为终生之学。

”两汉虽列于学官,延阁温室,久化灰烬,礼学早就是异常寂寞的学问,几部焦黄书,一条冷板凳

及今假冒伪劣商品猖獗,公平买卖竞争甚难,有头有脸者动辄异化,如顾亭林所说,“改形换骨,学为不似之人。

”毋怪乎作者想起孔老夫子话来:“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我读其书尚不知其人,只从包封勒口上得知,他二十岁时碰上大革文化命,即罹文网而戴上了“反革命”帽子,到屈原自沉的汨罗江畔一个农场劳动改造。

所幸中华大国毕竟曾是礼义之邦,耍阳谋乱舞铁扫帚不得人心。

时来运转,他终于又进了高校之门,蒙几位老师循循善诱。

在踊跃争先向钱看的热浪冲击下,他仍然坐在冷板凳上,坚持治礼,不曾懈怠。

我从不敢鄙视阿堵物,举双手赞成鸡鸣即起,孳孳为利,国家才能富强,人民才可能幸福。

同时,我甚望冷板凳不要撤,还请酌情多设几条,召请有志于学术者来坐。

作者后记里有一句话使我感动:“二十余年来求学不易。

”可见颇知国情,非徒自叹。

二十年前“反革命”,二十年后礼博士。

这真是历史新时期的佳话,不但实现了个人的价值,更重大的意义是,具体生动地表现着乱邦危邦的转机,岂不猗欤盛哉!   冷板凳上说礼,冷门书还能印行,这说明什么?还是引顾亭林《日知录》里一句话:“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

”      (《先秦礼制研究》,陈戍国著,湖南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版,8.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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