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庄旧事]太平庄旧事

盐,白花花的,银子般耀眼。

黑垛,却沉默得像半截铁塔。

盐庄黑垛高滩上“打”(建造)的那几十亩盐田,并不起眼。

但是,盐工出身的黑垛却娶回了金口第一盐户田舵爷的女儿,这也算是盐庄的一桩奇闻。

四凤从小腿瘸,但聪颖贤惠。

在当时,四凤下嫁给穷盐工黑垛,从金口到盐庄都称得上是一件稀罕事儿。

田舵爷给女儿准备的嫁妆,满满当当装了四马车。

其中尤为惹眼的,是一个雕龙画凤的紫檀木箱子,外面挂着金灿灿的铜锁。

一个人需吃力才能将它搬动。

人们都无比羡慕地议论,那个精美的紫檀木箱子里面,一定盛满了白花花的银子。

洞房花烛,宾客散尽。

黑垛想到了那个紫檀木箱子,四凤拿出父亲亲手交给她的钥匙。

俩人将铜锁打开,里面铺盖着金黄色的绸缎。

四凤掀开上面的绸缎,露出的竟是银闪闪的盐粒

四凤诧异地看着丈夫。

黑垛会心地笑道,爹的心思,俺懂。

只在家守了几天,黑垛便四处张罗着雇工“打盐场”。

不久,黑垛便有了高滩上的那一片盐田。

这个闷秋,本来是黑垛“打”好盐场之后迎来的第一轮收获。

然而,随着捞盐日子的临近,黑垛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赤着脚丫,在松软的盐池坝上,不停地巡视着。

黑垛的预感很快便应验了。

大雨如注,只下得昏天暗地。

两天之后,日头才露头。

盐庄盐户们刚欲松口气,浑黄的洪水便泄了下来,再加上倒流的潮涌。

那些“打”在低滩上的盐池一个个地被洪水吞噬了。

盐户们聚在岸上,看着那些即将到手的银子,在悄悄地融化,心痛得顿足捶胸。

洪水逐渐涌上高滩,逼近了黑垛家的盐田。

分支的洪流像一条条巨大而无情的鲶鱼,在一点点噬咬着松软的坝垄。

渐渐地,坝垄被咬出一道一米多宽的豁口洪水沿着豁口打着卷儿往盐池里灌。

坝垄上,只剩下黑垛和瘸着一条腿的四凤

他俩不停地掏着泥沙,往豁口上封堵。

然而松散的泥沙,根本阻止不住肆虐的水流。

此时,黑垛犹如一只红了眼的野兽,他随后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黑垛竟然脱光身子,仰身躺倒在那个豁口上,用他魁梧的身体封堵那个正在一点点扩大的豁口

他只把肩部以上露出水面,如同一条翻转了肚皮的水蛇。

快填泥啊,往俺的身上填!黑垛指使身边的四凤

四凤迟疑了一阵,开始将手里的泥沙往黑垛的身上堆去。

水流碰撞着黑垛那黝黑的身躯,激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黑垛的喘息,开始随着身体上覆盖混沙的加厚而变得急促起来。

洪水淹到了黑垛的脖颈。

四凤一边掏泥,一边哭喊道,咱退吧,再这样就没命了!   黑垛倔强地把头往上抻了抻。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洪水已淹到了黑垛的下巴。

他瞅着眼前那个一瘸一拐的女人,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黑垛便扯着嗓子喊,滚啊,你快滚岸上去啊!   听了之后,四凤反而不哭了,她只是疯了般地掏泥。

岸上的人都说他俩疯了,是被白花花的银子咬疯的。

洪水的水位最终停在了黑垛的下巴处,没有再往上涨。

继而,随着潮汐的退却,滚滚的洪流朝着出海口的方向涌去。

环绕在盐池堤坝周边的洪水,也在悄悄地退去。

黑垛的身体重新浮出水面。

四凤跪爬到他的近前,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将积压在黑垛身上的泥沙扒掉。

黑垛赤裸裸地躺在夕阳的余晖下,一动也不动,就像一条被搁浅的死鱼。

盐庄人都说那是一个奇迹,倘若洪水再上涨几指,黑垛必死无疑。

那年入冬,昔日商贩云集、车马喧嚣的盐庄一下子冷清不少。

市面上盐价暴涨,黑垛却因此而发迹。

据说当时,黑垛曾满载一大车精盐,雇人给远在金口的岳父田舵爷送去。

田舵爷打开苇篷之后,顿时被那一车亮晶晶的盐粒给吸引住了。

他抓起一把盐粒,用舌头尝了一下,而后朗声大笑,妈的,黑垛成精了!黑垛真就成精了,他只用了一年多时间,便成为盐庄第一大盐户

后来回想起这件事,已身为盐庄首富的黑垛也有些后怕。

四凤问过他,当时你为啥连命都不顾了?黑垛得意地笑道,俺娶的可是田舵爷的闺女,总得对得起那一箱白花花的盐啊。

四凤听了,便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很多年过去了,盐庄的往事就像沉积在土层里的盐粒,时而仍会在阳光下闪烁出迷人的光泽。

当我们坐在盐庄的一隅,聆听一位老盐工讲述起这段旧事,我们迫不及待追问他,关于黑垛四凤后来的记忆。

盐工没有把故事讲完,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黑垛四凤仍然活着。

我们诧异地问,他们在哪儿呢?   老盐工很认真地回答道,他们一直都活在盐庄人祖祖辈辈的口碑里。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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