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课

父母皆从事殡仪馆工作的男孩小久厌恶这晦气的行当,却终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名入殓师。生死皆是课,小久在为亡者送行的孤独之路上,有了哪些感悟?

1。

离开丹城时候小久以为这一生就此告别了殡仪馆

出狱之后,他越来越渴望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火车站是一座城市彻夜未眠的地方,候车大厅顶端的碘钨灯,照耀着夜里依然喧嚣的站前广场。小久是第一次来丹城火车站,当他穿过路边的烧烤摊、揽客的摩托车手、搭讪的女人时,他不知道未来有什么等待着他。茫然又孤单的小久,紧紧拉住肩上的两条背包带子,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身上只装了很少的一点儿钱,刚够到奉城的路费。开往重庆的K692次列车,每天夜里都会短暂停留在丹城火车站。车厢外面,一条冷清的铁轨在站台灯光的照耀下向远处延伸,轮廓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了黑夜深处。

半年多前,小久刑满释放,从嵩明监狱回到了故乡丹城。此后他曾经去医院应聘过保安,去油库应聘过加油员,也曾去物业公司应聘过管理员……物业经理一眼看中小久,觉得他身手敏捷,但保安队长却在背后说小久的坏话,嘀咕请神容易送神难。后来倒是有一家KTV表示可以接收小久,但要他先交三千块钱的押金。小久四处借钱的时候,消息传到他母亲耳朵里,死活不让他去。

“歌厅里有些吸毒的,害怕得很!”小久的妈担心儿子被染上。

小久没有坚持。他觉得自己要是去KTV上班,顶多就是去给人家看场子,免不了又要打打杀杀。自从五年前看到青头死在自己的怀里,小久已经厌倦了舞枪弄棒的生活。

天旱饿不死手艺人,小久父亲则希望他学门傍身的技术。他是殡仪馆的司机,那辆白色的金龙车平时就停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没有活计的时候,他会让小久坐到驾驶室里去试一试,让小久大胆一些,放松一些。可小久发现只要坐上驾驶座,紧张兮兮的反倒是他父亲。其实,父亲不在殡仪馆时候小久早就偷着开他的车了。发动、踩离合、挂挡、松刹车……小久父亲平时不爱说话,他们父子之间交流的时间太少了。记忆中是多年以前,齐老师要每个学生去买一本成语词典,小久父亲不但给小久买了成语词典,还为小久买了一本《小学生成语故事》。十多年过去了,小久还记得那本书的第一个成语故事叫“爱屋及乌”,但父亲把它读成“爱屋及鸟”。小久父亲没有注意到,成语上面,注有拼音。那是小久童年记忆中一个快乐的上午,他对着拼音,和父亲一道学习完“爱屋及乌”的故事。爱屋子就要连屋子上的乌鸦也爱。父亲说,乌鸦也是鸟,所以说爱屋及鸟也没有错。

火车开始启动,铁制的车轮碾过钢轨的接缝时,传来有规律的哐当声。缓慢、有力,不可阻挡,一如小久离开丹城的固执念头。随着车速加快,原本节奏舒缓的哐当声变得密集而光滑,小久觉得自己像是在旷野里奔跑了起来。

小久出生起就住在丹城殡仪馆。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小久就能感觉到低沉而缓慢的哀乐弥漫在四周,如果真有胎教的话,他最早的胎教就是哀乐。母亲是丹城殡仪馆的保洁员,一早戴着白色的口罩、两只灰布做的袖套,提着竹扫把就出去了。殡仪馆里所有的屋子,建筑物周边的空地,以及馆内交叉的水泥路,她都得一一打扫干净。有时,碰到来火化的人多了,密集的鞭炮声响过之后,留下一地又一地炸飞的红色纸屑,小久的母亲又得再次清扫。殡仪馆的焚化炉前,每天晚上都打扫得纤尘不染,可是到第二天下午,又会满地狼藉。

也许只有小久的母亲,才会嫁给丹城殡仪馆的驾驶员。两个被嫌弃的人,最终选择了相互温暖。沉默的父亲小久出生起就没怎么见他笑过,仿佛他的笑神经在某次踩刹车时用力过猛,踩坏掉了。

年少上语文课时,小久胡思乱想,觉得如果要给妇产医院找一个反义词,他就会说殡仪馆。他那时不知道,名词是没有反义词的。但妇产医院与殡仪馆,的确代表了生命的两极。一端是来到世界的始乘车站,一端是离开人世的终点车站。即使在丹城那样的小城市,每天都会有很多人降生,当然也有不少人离去。而小久,是一个在终点站上车的人。

改建之前的丹城殡仪馆,位于东郊的五里地。红砖砌成的围墙里,两排瓦屋用于住宿、办公和储藏,车间一样的灵堂靠在远离瓦屋的围墙边,而焚化炉旁逐渐收缩的圆柱形烟囱,感觉像是建在了围墙外面。此外,通道边的花台里种植的,是象征着永垂不朽的柏树,加上终日萦绕耳畔的哀乐小久的童年记忆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不知道是谁选的地址。凹地,四面隆起的小山头,像掩盖隐私一样,把殡仪馆藏在了里面。如果不是当地人,即使从围墙旁边走过,也不会知道那根红色的烟囱下面就是丹城殡仪馆殡仪馆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称呼,当地人不这样说,当地人称之为“火葬场”。小久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他,当初殡仪馆刚建起来的时候,铁门右侧挂的就是“丹城火葬场”,是后来才改名为丹城殡仪馆的。白底黑字刻在一条三十厘米宽,四厘米厚,两米长的木牌上。

小久刚一出生哀乐就不绝于耳畔。在他出生前一年,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整日生活在这样凄苦的音乐里,父亲花光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台红灯牌录音机,又买了一盘欢天喜地的音乐磁带,曲子里有一首是逢年过节常放的广东音乐《步步高》,热闹、喜庆,小久父亲喜欢听。从娘胎里开始,小久便白天听哀乐,晚上听喜乐。风格完全不同的两种音乐在母腹外面博弈,难分伯仲。小久甚至怀疑,他出生后左右迥异的两只手,就是这种博弈的结果。

從有记忆开始,小久就像保护隐私一样,在人群中刻意隐藏他的双手。即使是在婴儿时期,小久的左手坚硬、粗糙、冰冷,与右手的柔软、细腻、温暖完全不同。小久一直盼望着两只手有一天能长得完全一样,没想到随着年龄渐长,它们不但没有趋同,反而更加南辕北辙。

2。

车窗外面,巨大的苍穹倾覆下来,世界因此变得越发广阔无边。小久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往外看,铁轨近旁的景物一闪而逝,仿佛列车没动,是大地在迅速地后退。抬眼眺望,田野似乎在缓慢旋转、隆起和下沉。远方的山梁下,偶尔能看见少许稀疏的灯光。列车在天地的合围里,像一根发光的箭镞,刺破黑暗,又被黑暗淹没。 相关热词搜索: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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