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铺上的烟火日月】火铺网
秋收后,谷子进仓,犁耙挂墙,几场雨洗净了山上的红绿黄,山瘦了下来,人也瑟缩起来,袖着手,无所依傍的样子,女人明白:该烧火铺了。
她搬去火铺上的老南瓜,拿湿布把火铺板和火炉心擦得锃亮,把草墩提到屋外,啪啪啪拍净灰,在火铺上摆好,又从屋后窗下抱来松木柴块,在火塘里架好,抓一撮松针引燃一芽火,火芽慢慢燃大,最后嘭地一下蹿成一团黄色的火焰。
老人、孩子远远看见这团火,一下子就围拢来,一脚跨上火铺,在草墩上坐下来,心仿佛找到了着落。
山里寒气重,湿气也重,家家户户都烧火铺。
火铺用于炊煮,取暖,除湿,熏烤,兼休息、聚会,也是山民进行社交,款待客人的地方。
在房间靠板壁的地方,立四根粗木柱,上铺厚实的柏木板,这就是火铺了。
火铺是一个家庭的核心。
一家人从头一年白露开始上火铺,要到次年春分,桐子花开过,天气回暖,才从火铺上撤下来。
山民的一生,是与火铺缠绵的一生。
一个山里人出生三天后,他的母亲就抱着他走出细屋,坐上火铺,敞开襟怀给他哺乳。
他在火铺上睁开眼,看见火塘里燃烧着的火焰,看见被火光映红的亲人的脸庞,他在火铺上露出了笑容,自此,他出了襁褓,长了乳牙,在老祖母的看护下在火铺上摸爬滚打。
接着他开始念书,夜里在火铺上就着一盏油灯写字,做算术,听祖父述古。
尔后,他放下书本,套上草鞋下地耕作,脱去草鞋上火铺歇息,年年岁岁上上下下,他慢慢长大,娶一房妻子放在火铺上,妻子生下一群儿女满火铺爬。
儿女在火铺的上下之间慢慢成长,他跟妻子慢慢老去,静静地持续着山里人的烟火人生。
火铺一般离地两尺,这两尺,是跨越,也是脱离。
山民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被田里的水浸泡,被冷雨浸泡,被露水浸泡,被霜雪浸泡;回到家,脱去草鞋,一脚跨上火铺,仿佛天上人间。
火铺是脱离人间劳苦,安享人生滋味的地方。
东北男人常念叨老婆孩子热炕头。
东北的火炕功能在山寨里被火铺和床一分为二,在山寨人看来,人生的真滋味其实不在床,在火铺上。
火铺占据着人生享乐的大半空间,而床,不过是个尾声,结局冰凉。
早晨,寨子里蒙着薄霜的小路向四面山岔抛撒出去。
男人牵着牛,扛着犁,沿着这些小路,不一会就消失在一片丛林,一座山坳,或是一条路的拐弯处。
心为炊烟所系,天快黑时,男人又牵着牛,扛着犁,从各个沟岔出来。
冷风穿过肌肤,刮人的骨头。
饥饿搜肠刮肚。
人行走在暮色里,为疲倦所累,脚步倒并不急着往家赶。
牛拴进了牛棚,犁挂在吊脚楼下,脚步声在阶沿上响起,女人拉开门,男人一眼就看见屋里炊烟的源头,火塘里黄色的火焰燃得正旺,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他忽然倦极饿极,一脚跨上火铺,在草墩上歇下来。
火燃得好旺气!腿脚上的泥水烤干了,脸庞烤红了,胸膛烤热了,膝盖上烤起了火斑花,可是身上衣裳单薄,前面烤得火热,然而后背冰冷。
他转过身子,烤臀,烤背。
他翻来覆去地烤,直到热力从方方面面进入皮肉,进入肺腑,进入肝肠,进入骨髓,这才回过神来,全身的血液也流得快起来。
他舒一口长气。
女人盖好锅盖,把已做好的几样小菜摆上锅盖,再把早在火塘边温好的一壶酒递给男人。
男人一口酒下肚,顿感人生醇厚,绵长。
一家老小也围着火塘伸长手臂拈菜吃。
直到酒足饭饱,茶罐里的茶也熬浓了,女人给男人递上一杯滚烫的茶,男人喝过,却有了更深的倦意,半天回不过神来。
火塘里火光熊熊,每个人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油彩。
青冈柴块毕毕剥剥燃着,火焰呼呼啦啦舔着锅底,火星子噼噼啪啪飞舞,鼎罐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老茶罐里噗哧噗哧地熬着。
一切都在响动,然而人却异常平静。
虽然共同面对这一炉火,但从老人到小孩,男人女人,都各有各的往事和未来。
他们深陷在各自的时光里,缄默不语。
那火焰扭着细腰不断变换着姿势,活泼泼热辣辣地跳动。
而青烟则温婉得多,袅袅娜娜上升。
人世里每一个缘由,是不是都会有必然的结局?好像是,又好像未必。
心里藏着心愿和诺言,可是当着火,不能吐露半句,火听了会走漏风声的,火会告诉那些愿望和诺言中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听到风声,立即会消散得无踪无影。
虽然家家都有火铺,但时值冬闲,人人都爱扎个堆儿,往热闹宽绰、火势旺、人丁旺的火铺去。
哪面火铺坐上一位邻居或是外乡来的客人,不出半个时辰,满寨子都知道了,吃过晚饭,寨子里的人就拖娃带崽,凑到这家来了。
一人一根竹烟竿,烟嘴含在嘴里,铜烟斗里插着拇指粗的草烟,那烟杆三尺长,球杆一样交错搁在火塘里。
他们一边吃烟,一边交流着今年的雨水,作物的长势,牲口的劲力。
炕上垂一根铁丝下来,铁丝上悬一个铁皮灯碗,灯碗里放几块油亮亮的老松根。
主人往灯碗里添几块油浸浸的松根片,灯旺旺地燃了起来,光影在板壁上摇晃着。
寨子迎来了它的节日。
女主人在三脚上置一口铁锅,切一块猪板油在锅上抹过,倒进小米、芝麻,用竹刷把翻炒起来。
等芝麻小米在锅里跳开了花,就倒进早已打好的苕麻糖,打起麻饼来。
焦甜脆香在屋里弥漫开来,女人背上的孩子开始乱动了。
麻饼打好后,女主人在刀板上咔嚓咔嚓切好,无论大人小孩,一人一块,孩子抢过来,一口就咬,女人却推辞自己那一块,推辞不过,腾出手来接了,并不吃,只捏在手里,等着捎回去给留在家里的那一个。
那年少的客人低着头规规矩矩坐在火铺上,谦恭地听双方长辈说话,眼光却落在地上那个忙来忙去的人身上。
那个人儿长辫子,细腰身,也是一直低着头,眼睛一直在菜盆,砧板,炒锅上。
虽然不曾抬头看一眼,却能感受到一直粘在她身上的那双眼睛,因而头垂得更低了。
她又在灯碗里添了两块松木根,屋里更亮了。
在这样的亮光里,两家的人的言辞都恳切诚挚,掏心掏肺。
说到两家的家境,说到田地远近肥瘦,说到柴方水圆,说到两个家庭的历史与未来,末了,说到嫁妆,说到婚期。
讨论毕,已是三更时分了。
主客双方都有了些醉意和倦意。
女孩子拿木盆舀上热水,端给客人烫脚。
火铺上只留下那一对年轻人。
火塘里的劈柴快燃尽了,只剩下红通通的火炭。
没有了火焰的跳跃与烟雾的升腾,火塘里静了下来,时间也静了下来。
男孩子拿火钳夹那红红的火炭,把它们一个一个堆成堆,又一个一个地拈开,排成各种形状。
灯碗里的松油根也燃尽了,屋里暗下来。
女孩子略感不安,垂着头,把长辫子的梢一圈一圈地绕在指头上,又一圈一圈地解开,过一会,再一圈一圈地绕上去。
男孩子静静地看着她,心里荡漾起幸福的光晕。
下雪的日子,男人和孩子都迫不及待地去雪地里撒欢了,男人们提着火药枪去山里撵獐子,吼声震得几面山都在响。
孩子们用筛子捕麻雀,斑鸠。
老人悄声退下火铺,拎着老烟竿,去到另外的火铺上,与几个老哥们坐一起,谈古论今去了。
平日里热闹的火铺空了下来,也静了下来,火塘里的火焰燃得恬静,轻盈。
女人坐在火边纳鞋底,针尖在发丛里蹭蹭,一针扎下去,再用针钳夹住抽出来,一圈一圈地抽着麻绳,簌簌簌,簌簌簌,把天光慢慢抽深。
火光把女人的身影映照在板壁上,闪烁摇曳,忽短忽长。
埋头工作了一会,女人轻轻捅开窗纸朝外看,外面白雪皑皑,山岗,田亩,树棵都被白雪覆盖,那些平日里担柴挞谷走过的山路,此刻都被白雪深掩,看不到痕迹。
一时间,她的内心宽广,柔软,像一团黑的时光。
[责任编辑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