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尔福的世界

赵雨。

很多年后才知道,作家鲁尔福先生还是个卓越的摄影师,他在半个多世纪前拍摄的那些黑白照片——荒芜的村落、枝干遒劲的老树、身穿黑大氅的牧师、手提篮子行走的村妇、骑于马背的男人、一望无际的田野庄稼、破落的石雕建筑、沙漠、仙人掌——在今天看来不管构图还是表现手法都堪称一流。他当年几乎走遍了墨西哥的乡村,除了收获那些美妙的影像作品外,还将沿途所见付诸笔端,写出一篇篇故事,作为另一种记录世态的方式。就是这两本薄薄的书:《燃烧的原野》和《佩德罗·巴拉莫》。

阅读鲁尔福是一趟神秘的旅程,相比马尔克斯坦言《佩德罗·巴拉莫》让他重温了当年读到《变形记》的激动,我很难想起哪位作家、哪个文本给我带来这样的感受,谁能把乡村写成鲁尔福这样?不是沈从文笔触轻盈的田园牧歌;不是福克纳深恶痛绝的种族歧视;而是火与血的熔炉,犹如在人的神经上垂一块铅,清脆地直接崩断,不留一丝余地。是什么导致乡村的一片狼藉?评论家和历史学家给出的答案是千篇一律的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燃烧的原野》十七个短篇,除了两篇直接涉及革命武装冲突,其它只是将革命作为故事隐性的背景,显然,鲁尔福想写的不止这个。

一种很强烈的感受,鲁尔福的身上有一股鬼气,这和他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他幼年丧父母,被送进孤儿院,长大后求学不成,找工作又不顺心,又去跑销售。我相信磨难能让人成熟,但不相信它会让人阳光,一个见惯事态冷暖的人,如果不是无奈地看淡,只会变得阴郁。鲁尔福的鬼气表现在他刻画的人物上,《佩德罗·巴拉莫》是写鬼的,进入一个村庄,所有的角色都是死人。死人对活人说话,而那个活人其实也已死了。鬼气还表现在氛围上,我尤其钟爱《卢维纳》这个短篇,利用一个农夫之口,讲述一个被风占据的村庄,那些躲在教堂后面探出半张脸的妇女,其阴森之气丝毫不下于那个鬼村。村里的男子为了生计都出走了,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孩子,这和如今中国的乡村何其相似。中国作家中,个人以为写人最带鬼气的当属鲁迅,但鲁迅笔下《无常》《女吊》《孤独者》这些无需说,就连《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都是刚性十足,他们有一种很强的攻击性。但鲁尔福,单从《求他们别杀我》《都是因为我们穷》《我们分到了地》这些题目就看出,人物充满卑微和怯弱。仿佛每个人都丧失了抵抗,丢了灵魂,只剩一个空壳。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以下这些主题是鲁尔福作品中最常出现的:

一、乱伦

《你还记得吧》——乌尔瓦诺和他表妹;《清晨》——胡斯托和他外甥女;《塔尔芭》——塔尼罗的妻子和他弟弟;《安纳克莱托·莫罗内斯》——父亲和女儿。乱伦当然代表道德的堕落,鲁尔福没有将这一点大肆渲染,而是一笔带过。这就让批判性退到了次要位置,凸显出人物本身具有的野蛮性、原始性、劣根性。鲁尔福式的乱伦还带着浓浓的原罪味道,伴随着“罪”,“罚”是他们必然承受的恶果。《塔尔芭》的“我”最后被忏悔淹没,生不如死,而其他人物的下场都是被杀,死得很惨。

二、逃跑与追杀。

以《那个人》和《求他们别杀我》为代表。

鲁尔福笔下凶手的杀人行为总是很朦胧,有些出于无奈,《清晨》的老埃斯特万杀了胡斯托老爷,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做了这事;《教母坡》的“我”被冤枉,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干脆杀了对方;《那个人》则到最后我们都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杀了那一家人。但复仇者的意志是很坚定的,他们一路紧追不舍,不复仇誓不罢休。《求他们别杀我》的追杀者,甚至时隔四十年也要上天入地把凶手找出来,用子弹将他的脸打成马蜂窝。与被追杀构成对比的是凶手逃跑的痛苦,他们苟延残喘、提心吊胆,只为保住性命。

三、父与子。

这是鲁尔福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主题,他曾说:“有一次我父亲逃走时,他们杀死了他……”父亲这个概念对他无疑是一个解不开的结。《求他们别杀我》的矛盾纠结点是父子,《北方行》全篇是父子的对话,那个父亲不怎么样,更不堪的是《玛蒂尔德·阿尔坎赫尔的遗产》(将父子对比着來写),因为父亲残暴,最后被儿子所杀。相比之下,《佩德罗·巴拉莫》就比较温情,是寻父主线,最感人的还属于《你听不到狗叫》,那个背着命悬一线的儿子回家的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锲而不舍的执着和一声声呼唤,让人读之动容。

此外,还有土地、武装斗争等主题,都归入革命大背景,暂置不表。这些主题经鲁尔福之手,都被赋予了深刻的内核,短短几千字就产生魔力般的效果,除了作者文字本身的魅力外,和他独特的技巧是密不可分的。作为打开拉美一代新文风的奠基者,很多现代派的手法在他的小说中已清晰可见。最明显、最能代表他的标志,无疑是在《燃烧的原野》这个集子中,几乎每篇都运用到的“独白”。鲁尔福喜欢设置一个类似说书人的叙述者,不用旁人回答,兀自和读者对话。这让我觉得仿佛就坐在说书人面前,聆听一个个鲜明的故事。在著名的《佩德罗·巴拉莫》中,结构更为神奇,叙述的内容每到一个分段处戛然止住,由此岔开去,哪里又都可以延续下去,给人广阔的想象天地。这让整本书看起来就像博尔赫斯的《通天图书馆》和《沙之书》,博氏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永恒循环,鲁尔福轻易就做到了。

这样一个作家,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给人惊喜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作家,盛名之际不再写小说,人们的推测有很多,最可靠的还是他自己的话:“在墨西哥的最后几年……几代新作家占据了一切,甚至出现了‘职业文学必须用的一种时髦的写作方式……这个世界和我格格不入。”鲁尔福是特殊的,他不愿淹没在时髦的文字话语中,一感觉不适,就不妥协地选择转身。他说:“……不是我辍笔不写作了,我仍在写我没有完成的东西。”借由他的话,我再次翻看那些黑白的摄影作品,仿佛看到一位略带忧郁气质的青年踽踽独行的样子,他的脚步在墨西哥村庄的道路上扬起尘土,几条野狗跟着他,定格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黑白时光中。他对人世怀着无可言说的温爱,希望穷苦的人过得幸福些,希望孤独的人过得充实些。

当时间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一天,一位名叫大江健三郎的日本作家来到墨西哥城,在一家灯光幽暗的酒吧遇见一位其貌不扬的老人,老人请他喝了杯酒,聊天中老人突然问他认不认识一位叫鲁尔福的墨西哥作家。大江说认识,并且非常喜欢这位作家的书,尤其是那本《燃烧的原野》。老人笑而不语,喝完第二杯酒后就默默离开了。几天后,大江再次造访那家酒吧,发现一本薄薄的书放在酒吧的柜台上,扉页上签着鲁尔福的名字。

没过几年,鲁尔福去世,大江健三郎将用一生时间去缅怀那次伟大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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