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尾鹊(长诗)
一。
汉语说:鹊是昔日鸟。
二。
轻盈的极致。
便是力量的极致。
三。
近乎横移。无须振翅。
只需要枝头反弹一下,她就离开晨曦。
去了暮色那里。
四。
她能在空中完成一次旋转。
像空间站陷入无引力的虚幻之中。
五。
每一次旋转,都包含着一系列动作。
我若偏瘫,她就扭头。
我若散光,她就凝眸。
六。
她的一秒可以分成许多慢镜头。
让我,从剪影。
看清她的绒毛。
而眩晕是没法看见的。
她眼里的那一滴寒露,也是没法看见的。
七。
没有优美的弧线,也没有激荡的幅度。
她完成的乾坤转移。
就像我内心的某个念头一闪。
快捷而又悠然。
八。
天气这么好,那些把天空扫干净的人。
还在感谢每一片羽毛。
鹊的尾巴长。
羽毛被感谢的部分充满距离感。
九。
从瞬间滑到昔日,这两个时间概念的联系。
仅能依靠一条飞行线。
昨晚此线漫漶不清。
今晨看起来约同于月光沿着金属线走进音乐。
十。
旧时光里的鹊,今晨的鹊。
残障者眼里的鹊,新妇眼里的鹊。
均是同一只。
她穿透我的一段时间。
也把我的辽阔,化成一个孤独的纺锤。
十一。
《诗经》对鹊鸟是局限。
她应该突破每一个词语的包围。
自由就是无人可以描绘。
无人能用名句。
把她流传到后世去。
十二。
一只出嫁的鹊,在于归之期。
完成了对自己的反锁。
我走进线装书。
像是在盗窃她的一部分自由。
十三。
我对昔日之鹊的怀想。
便约同于一场向生命的乞讨。
十四。
那小小的身体引擎,就是弹奏天空的拨片。
我忍不住用喻体唤她。
——异名者。
十五。
仿佛她从未被夜宴孤立。
晨起而来。
赶赴我。
十六。
鹊乌拥有众多长得像她的雀和燕。
群。
则江湖。
派。
则庙堂。
做一只横着飞的鹊,克制的是群。
克服的是派。
十七。
她周圍的意象大多是判词。
十八。
我说:把这只鸟叫作鹊吧。
她不具有普遍意义。
但是个性很突出,近乎妖。
十九。
她的羽毛可以做我的蓑衣。
她的美,可以做我的信仰。
二十。
她高处的巢,在等春水。
这就是命运。
我们都明白自己的结局。
为了减轻恐惧。
我们拼命赞美。
二十一。
一些新羽。
从伤口处长出来。
残羽落进体外。
二十二。
脱离自我,便是新的进入。
生命只有一个身体。
生命的停止。
体外也是有限度的,曾经被叫作寂灭。
二十三。
鹊乌不断地把自己的角质和毛质。
送进寂灭里。
从恐惧到平和。
是一个不断疼痛、悲伤、抽搐和健忘的过程。
那些被同类的打击。
变成了馈赠。
二十四。
面对死亡这种必然。
鹊鸟经受的每一次痛楚,都像是质疑。
质疑多了。
便隐约自解。
获得了答案。
二十五。
她那样无所顾忌地掠飞。
又无所事事地停驻。
似乎通达了,也似乎通灵了。
一只鹊就饰演了诸神。
每天晨昏我见到她,都像是抄经。
二十六。
逐渐地,长尾鹊出现在广场和中四路。
都是仪式。
我得在早八点和晚六点。
准时洗心,对抗空无。
二十七。
所以啊,一只鹊是孤绝的苦行。
一群鹊便是盛大的弥撒。
二十八。
可我看见她面露喜色。
脚步轻灵。
在草地上漫步。
一点不像是虔诚的信徒。
二十九。
远处,还有三五只。
她像是一根枯草,返青。
三十。
这只充满暗示的鹊,我是她的明确。
这只充满隐喻的鹊,我是她的显影。
三十一。
我和这只鹊的关系。
是上下阕的关系。
我们之间。
隔着的空行。
便是我们无法逾越的造物主的规制。
三十二。
长尾鹊出现了,我目力所及的范围。
才真正成为视野。
她逐渐缩小这片旷野的半径。
开始是飞,后来是跳,最后是挪。
靠近我的时间很短暂。
三十三。
我在设法靠近她。
隐蔽,整容,智能化。
均无效。
均会以鹊的避让方式。
躲过我的介入。
最后我木然不动,将内心的焦距旋转到了。
极限。
三十四。
一旦与这只鹊相遇。
我们便共同构成了一个第三世界。
——鹊和我之间。
那段迷幻的距离。
若即若离,小到咫尺之间。
大到永无交集。
三十五。
她尽情伸展长尾的时候,亦可学孔雀。
开屏一样,将尾羽铺展。
这是寥寥几笔白描的开屏。
这是我噤声,再不向这世界做非分之想后。
三十六。
我加入到鹊的荣耀之中。
風也加入了。
黄昏也加入了。
之后她开始变得黯淡。
横亘在榕树的枝丫间。
无人懂得她向鸟世的致歉。
三十七。
暮色中,众多鸟的晚安,形成了鼎沸。
其中包含着鹊的遗言。
由于太过低沉。
而被杂音淹没。
三十八。
对不起了——围捕者。
抱歉啊——小人。
我抬头看着夜幕,这鹊鸟的辽阔故居。
没有找到什么破绽。
我用步行消弭于人世,而长尾鹊。
用飞行,追逐更快的消弭。
三十九。
也许我会再邂逅这只鹊。
莫名。
也会再碰上不测。
四十。
互相溺爱而又互相否定。
在婉拒中,长尾鹊。
穷尽恒温的一生。
张远伦。
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等。获过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