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劫”:重思当代中国的济度宗教运动

[文章导读]。

近现代中国及周边地区,掀起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教派宗教(道门、教门)运动,并被刻印上“反动”、“秘密”、“邪教”、“迷信”等神话化、污名化的记忆。本文作者指出,不同民间宗教其实都有一个同类型的创世故事或神话,具有典型的“家族相似性”——它们都秉持“应世救劫”的理想诉求,这作为一种相对顽固的集体历史记忆,成为连接民间宗教“历史”与“现实”的纽带,构成其持续存在的动力结构;也使得民间宗教的去神话化、去污名化,进而是其文化价值和文明意义的呈现,成为可能。

明清以来,中国社会形成一场以“道门”或“教门”名号出现的教派宗教运动,尤其是在晚清民国时代更是蔚为大观。[1]笔者在《救劫:当代济度宗教的田野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一书中,尝试从“济度宗教”的类型学分析出发,来分析这场长时段的本土宗教运动的属性。

人类学针对济度宗教谱系的动力学的反思,主要探寻教派宗教作为整体性的“家族”,其持续存在的动力结构究竟是什么?什么是教派宗教在历史中不断生成的文明基因?教派宗教为何有持续的合法性危机和传播的限度?教派宗教既然以“道门”、“教门”的名义自许,将自身的存在方式与中国精神世界中的“道统”、“教化”等关键词勾连,并跟一堆“门径”、“窍门”、“师门”等关键词勾连,意味着它的生成和发展的模式,一定来源于自身得以安身立命的神学信念、文化逻辑,才能构成其向心力和连贯性之事态。[2]。

从民俗学的故事类型学视角来看,近世中国教派宗教谱系,其实都有一个同类型的创世故事或神话,具有典型的“家族相似性”,姑且称之为“至上创世神话类型”。[3]这种创世神话故事的情节基干,是由两条稳定的母题链有机组成的——“至上创世”和“仙佛应世救劫”。而中心母题——“应世救劫”,不仅是许多本土济度团体之绵延不绝的救世理想的动力源,更是那些屡试不爽的三(多)教融合思潮的催化剂。近现代种种新宗教运动和本土复兴运动,基本上不脱离一个共通的创世神话类型及其“应世救劫母题所引动的“蝴蝶效应”。而这种“蝴蝶效应”,甚至也一直寄生在我们的社会政治生活中,日见而不知。

救劫母题济度宗教运动的创教共相。

马来西亚永平德教会紫安阁文明苑林内的“转运祥龙”

济度宗教谱系中,“救劫”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名词。

按佛教教义中的“劫”字,主要指一种循环创世的时间观(过去、现在、未来)。南北朝时代《龙华誓愿文》、《弥勒三会记》、《龙华会记》,记述了“龙华三会”、“三佛应劫”等观念。“三期末劫”的概念不唯外来的佛教独创,本土的道教同样有“三清”、“三天”分期的思想。[4]李丰楙就指出六朝道教就有“老君当治,李弘应出”的谶纬之说,出现了“真君”降世以解救奉道的“种民”思想,从而“建立了中国最早的一种‘苦难’神学,在传承与创新中,六朝道教完成了具有中国民族形式的‘末世’学,一种以未劫论为主的‘救劫与度劫’的理论与实践之道。”[5]而约成书于西晋末的《太上洞渊神咒经》更有神仙应世下凡救劫母题,即“高仙预言下世有劫难—天界派神仙下凡—某神仙在凡尘救世—完成任务重返仙班”的完整叙事。[6]此后,谪仙下凡济世故事,构成了道教教派祖师自立门户的重要话语之一,例如南宗祖师白玉蟾就自称是谪仙下凡。而三阶教、摩尼教也深刻地影响了“三世劫变”之说。不过,早期的道教的末世救劫论,虽有形上学意义上的“道论”和“泛神论”,然而至上神或创世主的理念通常上“搁置不论”。

此外,“劫”可以指称人类所难以逃避的各种集体性的天灾人祸(如瘟疫、天灾、战乱),劫灾、劫变、劫难往往是共生的范畴,如佛教《俱舍论》对“劫”和“灾”的关联有详尽的描述。《隋书·经籍志》叙述了佛教的宇宙循环往返的大劫小劫组合的思想,声称“末法已后,众生愚钝,无复佛教,而业行转亚,年寿渐短,经数百载间,乃至朝生夕死,然后有大水、大火、大风之灾”云云。

近世以来济度宗教谱系的“神启”宝卷和经卷所表述的创世神话类型,简洁而富有吸魅力:(1)至上神(无生老母、无生父母、瑶池金母、无极圣祖、明明上帝、玉皇高上帝等等)创世,创生降下九十六亿原灵(原子);(2)下凡尘的九十六亿原灵遭受旧魔“污染”,陷入生死轮回苦海;(3)龍华三会(青阳劫期、红阳劫期、白阳劫期),分别由燃灯佛、释迦佛、弥勒佛轮管天盘,掌教乾坤,分派众神(如吕祖、关帝、济公等等)降世救世,救度九十六亿原(残)灵;(4)某某使者(道祖、师尊、圣师、祖师等等)系神佛仙真托化,转世下世,代天宣化。我们可以将这类创世神话类型进一步地简化为下列表述:(1)老母创世降灵;(2)三佛分期掌教;(3)仙佛应世救劫;(4)祖师代天宣化。这些稳定系数甚高的母题链,总是形成相对固定的、线性的排列组合,而非独立的单元情节。但在不同道(教)门的演述中,又各有“类型变异”,各自强化或弱化某些母题链,从而呈现出既千姿百态又有家族相似性的宗教结社形态,或秘密或公开。

明清以来,上述创世神话的“叙事生命树”,逐步形成了相对稳定化、模式化的母题链和情节基干,“入教避劫”、“入道消劫”等口号也成为最重要的动员令。诸如“无极圣祖”、“无生老母”、“混元老祖”、“瑶池金母”、“明明上帝”、“玉皇大天尊玄灵高上帝”等至上神、创世主的出现,从宇宙创生论的角度将“三期末劫”的思想日渐地体系化、格式化,最多是旁生了一些名号不同的叙事异型而已,并开始反复地“与底层民众社会运动发生联系”,[7]从而构设了各类济度宗教团体纷立的乌托邦世界。

晚近的道门、教门文献,更是井喷式地出现了以“救劫”为号的宝卷,宣讲神佛下凡救劫。[8]其中,先天道祖师黄德辉(1684〜1750)编撰的《皇极金丹九莲正信皈真还乡宝卷》,详细地叙述了三佛三世轮流掌教天盘的神话故事,更是成为了后世道(教)门进行辗转附会的理论根据,但都将重心转到弥勒下凡掌教,各教教主是弥勒化身救劫的神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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