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陈

长发垂挂如帘散,一双碧眸若清潭。

那双眼眸,带着氤氲的水雾,似乎要看进人心,眼睫上还微微的濡湿,本就幻化了一张不俗的脸,此刻更是我见犹怜。

莜七依旧记得,初见她的时候,他还不是有着雷霆手腕的七少,不过是一届少年,书生模样罢了。倒也着实被她吓得不轻。那时她也还是心如白纸,不染世俗。

这只大大咧咧的妖,这只随心所欲的妖,这只薄情寡义没有良心的妖,她什么时候也会在暗夜里哭得这样绝望了。

全是因为自己么?

还是因为和自己敌对的,是他?

遥想当年,他还是翩翩少年。

那日他拾掇夫子云游后的遗留,见一本笔录,犹豫再三,略挑书眉,还是打算细细拜读。

却不曾想,书页一启,还未细致的看上两眼,书脊却碎裂成一地的凌乱散落,再无法拼合。

莲步轻移,雾气四溢,她从中缓缓步来,樱唇微扬,一双清亮的碧眸,笑吟吟的在他身上打量。

一阵默然。

“公子,我叫茵陈。”

……

思绪牵牵扯扯,却被那双碧眸看的通透。转回眼前,对上那碧色:“你?”

却不曾想,那柔柔的身子,直接就探了过来,他纵然千般思虑不清,也只得悻悻的伸出手去,把妖拥入怀里,却没有再动,不安抚,不言语。

本是情断义绝,为何又心生柔软。

她可是妖!

胸前顷刻一片濡湿。

她在落泪么。

他感觉到有冰凉凉的液体,落在他的手心手背,落在他衣料上。

“劝你放开。”莜七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生硬,恍若不是自己

怀中似乎战栗了一下,继而放松了力度。

“你还是要去?”茵陈皱了皱眉,似有一股气势,使莜七默然的离开了她几步。

毕竟是战场,何况,战局已略显败势。而你,虽说官场得势,但对于用兵之计,却又知晓几何?

“无妨,勿念。”他淡淡答道,“智谋自有适才之时。况且,至彦兄也在那里,现在战事加紧,擘画战事也是家父的意思。”

“倒是你,可是在担心?”他嘴角噙了笑,却没有丝毫的温柔。

这是……讥讽的语气么。她眉眼中的希冀消散殆尽。

“……君可还记得,当年,情根深种的是你,添许承诺的也是你,而背道而驰,薄情寡义之人,不也是你么。现在又与我说了这番话,似有别离之意?”

茵陈淡淡叙着,眉眼如丝,却也如针,扎在某人心上。

“你杀了我妹妹。”

“你若要把雪儿的死,当成一个死结,我也没有办法。那毕竟不是我的错。我也曾把她当做妹妹的。”

“是她一直依恋着你,而你不知。”

“伯父生病,那自是有邪祟作乱,你自己把邪物养在身边,也是不自知!到头来,却还怪到我身上?”

“我是妖,但我也是一味药啊,医者仁心,我岂会害你。”

茵陈,也是个药名啊。

“要去是么,我陪你。”她复又重新坐在草地上,一双碧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你去了也只是白费气力,又有何益?”莜七顺势在她身边一起坐下来。

一夜无话。

……

似乎只要稍微靠近边境一些,就能感觉到那萧瑟之意,凉入心脾。

一道飞土,扬滚滚烟尘。

一骑良驹,携眉墨如画。

一袭白衣,似不染纤尘。

莜七

接到密函的他,孤身一人,却又心怀壮志。褪去铅华,他早已宠辱不惊。

茵陈自己快得多,他想。

拦也拦不住她,让她去好了。

至彦总不至于怪罪吧。他不是也认得茵陈的么。

想起之前,他在赋诗会上,作了那样的对句,堂而皇之的宣告,那算是承诺了吧。

又想起花前柳下,他手执一对玉镯,略显笨拙的套在她的手腕,从此便要套住她一生。

现在想来,不免心痛。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难道,真是他先背弃的?怪不得茵陈么。

现在,也这样想。

一切只因那端坐在敌军大帐中的,那个妖孽。

……

茵陈莜七早到很久。

她望向城墙外,照理说,女子不应上城墙的,但她不过略施小计,士兵们便看不到她。唯有至彦站在她身后问:“为何跟来,你不是和他已经……”

“他还在路上。”

茵陈淡然,一身青衣,出尘绝艳。

“其实我倒是希望你来,”至彦嘴角上扬,眼眸生辉“你不来我还没有把握,你来了,不管是在对敌军的掌控还是对己方的揣度上,我都增了许多把握。”

敌军?你指的是统帅吧,可我和那一只狗,没有关系了吖。”

“而己方,你莫不是连莜七也要利用么。他可是七少,你揣度得过他?”

不远处,茵陈感到一阵杀意:“估计是要出兵了吧,他们。”

其实那只挺有谋略的,竟把堂堂大国逼到这个境界上。要不是为了莜七,她真不愿来趟这个浑水。

和那一只狗,过去,目前,以后,都不熟。

“我现在,不想动脑子,暂且做个军医便可。”茵陈说道。

……

梦里。

是梦吧。

莜七想。

他到了军营后,过于劳累,正待休息。

现在是入梦了?

因为他看到眼前,是年少的自己

眉墨如画,眼底深邃,一身青白色襕衫,清雅明丽,美哉秀哉,翩翩少年,不似凡人,青丝一缕,冠以纤长,浮世清欢,添许红鸾。此刻,书眉带喜,眼若深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用了什么成语=——=乱七八糟的)

还有那身边的良人。

长发披散,只为一人绾,眉带柔情眼如画。端的一个天仙下凡的面容,微微一笑,魅惑众生,似妖,似仙,可惑人,也可渡人。一袭翠绿襦裙,映衬一对清亮碧眸

跳脱

那对玉镯,碧绿如斯。

在她左手上发出脆响。

“叮咛”之声,随着她的步履,不绝于耳。

似乎整个洛阳城,在她的脚下,才是风景。是她,成就了洛阳的清美。

他便于此刻,许下了诺言,郑重其事。

雪儿,于那之后的两天,在茵陈茶盏中下蛊毒。

事情败露之后,她上吊自杀。

他总还是介怀。

而那蛊虫,就算主人死去,也无法消散,只得重新寻找宿主。

被挑中的,竟是他的父亲。

迁怒无法避免。

而另一只妖,那家伙,也是妖吧。

江黎

昔日曾是朝中重臣,不过才十几的年纪便手握重权,现在又当上了敌军统帅。正因为摸清了北朝的命脉和致命弱点,才有恃无恐。

此人虽有远见,虽有计谋,却过于随性,想变就变,不可与其共事。

于情于理来说,江黎也本就不是人。

原先茵陈的身份是国公(至彦父亲)的干女儿,这也是他一手安排的。既然要明媒正娶,就要让她风光无限,虽说不在意世俗目光,他也不愿她身份低微授人以柄。

他可是七少

不曾想,江黎却要让她以国公千金的身份嫁与太子,这也正好迎合了圣上的心意。

因而开始麻烦起来。

皇室根本就是个吃人的黑洞。

莜七自小便知道。

权利这等过眼云烟,江黎不屑,却还在其中玩的如鱼得水,并频频将他人推入死坑。

说到底,这人居然是为了好玩才这么做。

这等游戏天下的心情,也只有妖才有吧。

茵陈此刻却来告诉他,她真正想嫁的,是江黎

他看到梦中的自己恨不得执剑而去,直接一刀劈死那人。

昔日稳重的七少现在才流露出真性情。

他看到梦中的一切,将过往缓缓重演。

百味杂陈之下,他像在看戏。

之后便听得,江黎从朝中辞官,而那太子,也不知原因的疯了。

最后分别的那日,他在宣武门外等,茵陈一身妍丽红妆,再不似从前的青衣淡雅,倒真像是出嫁之喜。

那眸子,深邃得不像她。

莜七认了,他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却受不了,看她此生唯一一次红装潋滟,媚施粉黛,而不是为了自己

七少也认怂了。

在家族中无往不利的七少,杀人不眨眼的七少,不知为何动不了江黎,也揣测不到茵陈

人和妖果然是不同的,这算是种族优势么。

他看着梦中的自己茵陈叙着往情,不禁默然。

发生过一次的事,再看便没有了必要。

他正待转身离去,走得越远越好,但却突然瞥见,茵陈的右手,别在身后。

她在做什么?

如一丝游魂,他绕过他们,看到茵陈背后的手,已是青紫,处处淤血,惨不忍睹。

是她自己弄得,她在戳着那些伤口,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还是不舍的吧。

只是他不知,为何当初那么决绝。

后来,他听说了江黎暴毙而亡的消息。

那不过是金蝉脱壳的障目之法罢了。

茵陈,亦没有嫁给江黎,就此失踪。

当初能说清楚就好了

他无言,看着茵陈摔碎跳脱,扬长而去。

……

醒来,帐中无人,军士们收操的声音,夹杂着剑戟相磕的刺耳寒音。

出了帐,迎面遇上至彦,他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却掩不住阴暗的面色。

“过几日,你带茵陈去东线阻截敌军吧。”

淡然的一句,如微石激起千层浪。

莜七没说什么,点头应允。

却不知为何,要和茵陈一起?

至彦却只是笑,依旧是以前同窗研读时的样子,温文尔雅,儒生有礼。

……

东线战事,自莜七至后,捷报频传。于是看莜七不顺的众人,也不敢小视了他。

他不被人所熟知,不代表他可以被别人看扁。

毕竟,之前的七少,是被家族雪藏的,外人并不知,那些雷霆手段都是他所为。

茵陈,除了偶尔用法术辅助一下之外,似乎,并无什么动作。

一日,他暗夜中看兵书,正熄灯,却发现帐外莹莹亮光,宛若不绝的萤火

不是灯光……该是茵陈吧?

她的法术,从来都是这么漂亮,虚幻的像仙术。

出了门去,看到茵陈坐在草地上。他不知这里何时出现的草地。许是因为茵陈是植物之灵?

她是在,卜卦?

莜七感到有些意外,在那飘忽的萤火中,茵陈面莞如玉,莹白的青葱玉指,缓缓伸出,似是在那些萤火中,接住了什么。

继而眼眸悠悠睁开,从虚幻中悠悠转醒,面色随即阴沉如水。

这是为何。

她转身看见莜七,茫茫萤火之下,两人宛若初识,无言的浪漫。

不约而同的失神。

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却留下两行清泪,别过头去。

有事要发生?

………

那日之后,他没再见过茵陈

而今日,是敌军的总攻了。无论如何,他在守住的同时,也要击溃敌军主力。若真能如此,恐怕他们便再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小打小闹,堂堂大国是不会怕的。

成败在此一举。

因为他这边锋芒太过,倒是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边来了,至彦那边却是清冷不少,几天也打不起一次。

而他这边倒是战火熊熊。

罢罢罢,今日,便了断一切。

他早知道,江黎今日要领兵的。

过往的波折,便一同算上。

……

一袭战袍,不怒自威,哪还有半分读书人模样,只有随身若因若无的一阵儒雅气质,却也被沙场上爆发的浓浓杀意和戾气掩盖。

他执剑伫立,若远古的战神。

茵陈回来后,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莜七

这个七少,是在她走后,又大有长进了么?

茵陈秀眉紧皱,不多时,却又失笑起来。

莜七,倒也不负我一番情义。

救你,定要救你啊。

茵陈轻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直笑得直不起身来,笑得涕泪俱流。

茵陈茵陈,想你几百年寿命都是在封印里度过的,最后的一点时光,断送在这样一个人手上,沉沦于红尘。

你还是个药灵么。你可是灵,不是妖啊。

不过也好,她心怡,他长情。

只可惜有些许误会。

现在只等他濒死,然后她就可以去救了。

像很久之前,封印她的人说的那样,她此生,全都联结在一个人的身上,生是因为他解了封印,死是因为他要葬送性命。

像她昨晚,占卜的那样,就是今日,是她必死之日了。

……

这也不能怪江黎的,他自身即将消散,像莜七这样少有的补物,他自是想要霸占的。

只是自己那些修为和灵力给的实在不值,江黎到最后也没断了这心思。

反正最后也是要死的,没有什么值不值的了。

……

天昏地暗之下,莜七依旧一袭白衣。

他似乎特别钟爱白色,正衬托出他出尘的气质,脱了凡俗。

现在,他那一袭白衣要染成血色了。

江黎那是什么妖法,碰到谁谁就炸裂掉。此刻他在心中狂吼。

炸裂啊。

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血水,任谁看了都会胃中翻涌吧。

茵陈也一样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场面,在不远处,眉梢略挑:“如此草菅人命,逆了天道!”

心念一动,她身上光彩莹莹:“既然这样,我和你的约定作废,扰乱人意的法术,我也一样擅长啊。”

……

江黎用的是上古的神器,兽纹铎。上面雕的,是以欲望为生的饕餮。

纵然莜七心静如水不似凡人,但他也依旧有欲望。

他的欲望,是茵陈

故而,只要有欲望的人或物,兽纹铎皆有机可乘。

茵陈对着那枚铃铛虚空一指,那临时装上的铜片可不是神器,原先的铜簧片早已遗失了。故而,那假的铜片这就碎裂开来,再发不出魔音。

脚尖一点,身姿盘旋,她悬于离地面一寸之处,不怒自威,眉眼生戾:“江黎,你不该坏了约定的。说好了只要我在他面前消失,并且给你灵力,你就放过他不是。”

“我早知道你在这里,但没料到的是你现在才出现。”江黎目光瞥向不远处的莜七,彼时莜七目光空洞,身上尽是血迹,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江黎幽幽道,“你还真舍得啊。”

“……”

沉默了一会儿,茵陈整理了心情:“即使我与你定了契约,但你一旦违反,这契约也就失效了,你没有约束我的能力,你也不过就是只柴狗罢了,却一定要将自己当成虎狼之辈,有意思么。我看,你的灵神会涣散也是因为心不足而贪,修炼了不该修炼的功法而致吧。(柴狗什么鬼!!(╯‵□′)╯︵┻━┻)。”

“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消散,这转换的法术也是极困难的,凭你的天资,不可能!”

“你闭嘴。”

“你知道些什么!我是上古的神兽,我是琊狼,不是柴犬!”他似乎有些声嘶力竭,吼着,气质尽无(一只中二柴犬)。

“是自己心虚了么。”茵陈挑挑眉。

“你闭嘴!”

“轰”的一声,黑灰色和青绿色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两种颜色蔓延,沉淀,撕扯,却不能分离,沿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慢慢流溢,直至看不见为止。空气一时浓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

莜七醒过来的时候,茵陈轻伏在他身上,似是失去了重量,他甚至不知她是否是真实的。青衣缓缓褪去颜色,竟成了晃人眼的白。

似是有所感应,茵陈悠悠转醒,眼眸中水雾涟涟,硕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滴落下来。落在莜七的手心手背,落在他身上的血痕和那些痂上。

她的眼睛是善感得会下雨么。

莜七坐起来,却发现怀中早不见了软香温玉,只剩下一颗小小的种子——茵陈

这,也是茵陈啊。

那种子,正好圈在跳脱的正中。

这才想起,一对玉镯,她只摔了一个。

不管如何,他还是用镯子把她套起来了。

似是做了一个迷梦,前因后果都了然了,虽然感觉好像从未遇见过那女子,却有一枚种子为证,此生不换。

……

药化为囡,唤茵陈。印释,于世得良人。淡望浮世,身颓殉情,不负荣焉。

初二:江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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