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书

从进入芒种那天起,你能看见的马坊,都被麦子占领着。

此刻,不需要神的手指,就是一個普通的种地人,站在一块麦田的边上,只要他伸出手,轻轻地从麦穗的下方推上一把,一片麦子的涟漪,飒飒有声地起伏着,就会传递到麦田的另一边。

我在那时,如果一手提着镰刀,一手挥着汗衫,一口气从高岭山顶上跑下来,从我身后跟上来的麦浪,一定会把我推到马坊的最南端,让我刹不住脚步,仰天斜靠在一片金黄里,任其翻涌。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一会儿,像躺在一个人的怀抱里。而我再激动,也不能放声大笑,因为麦芒上,有很多带刺的阳光,在人们的眼前晃动着。接下来,很多人的背脊,要反复经受麦芒的折磨。那是穿刺一样的疼痛,那是从钢针一样的麦芒上,取出麦粒的日子。

那些日子,让父亲极度不安,眼角和嘴角,都起了血泡。

早上要看天,晚上还要看天。一地的麦子,就在天上的慈悲里。

父亲的手里,日夜握着,一把命运的镰刀。

村上开镰收麦的时候

天黑了。几只在墙角里,刨食虫子的鸡,停止了一天的辛劳,带着藏在翅膀里的饥饿,被母亲赶上了鸡架。

早前几天,这个时候父亲,一定会坐在炕上,对着一盏会把他的影子,虚构在身后的墙上的煤油灯,安静地吃着他的旱烟。没有响动的屋子里,他每吸上一口,空气都会加力地放大他的呼吸声,还有烟末的燃烧声。而跳动在烟锅里的火星,也成了屋子里,准备接替煤油灯的唯一光源。

随后,父亲会躺在黑暗里,继续吃着它的旱烟。

今天不行。用父亲的话说,这样的夜晚,今天就结扎在这里。

因为下午,父亲和很多社员收拾完场里的活路,跟着村里的几个木匠,准备回家时,被队长彦英叫住了。他的左肩上,扛着一把挑麦梱的铁叉,右手捏着一撮麦穗,被浓茶喝得发涩的声音,正从身后的碌碡上传来。

知道彦英的人,就能从他扛在肩膀上的农具里,分辨出村上最近的活路。比如春天了,他的肩上,一定扛着一把锄头。那是锄地的日子,野草在麦子的身边,正在为自己抢占地盘,如果晚锄几天,麦子就被野草缠住了。看着彦英的样子,村上的男人,就从房檐下取下挂了一冬的锄头,擦净上面的铁锈,从门里走出来,大步往地里赶。到了冬天,他的肩上,一定扛着一把铁锨。那是修地的日子,土地可以闲下来,人不能闲下来。就在村上没有种麦子的土地里,一村人冒着寒冷,把生土和熟土,挖开搅和一次,来年就能多打一些粮食。经常是天快黑了,要准备收工的时候,大雪就飘落了下来。一些人就盼望这一夜,让大雪把村子和满世界都封住,明天就不用起来,在马坊修理地球了。

彦英说,南咀稍的那片麦子黄了,明天该开镰了。

有人就开玩笑,还没割麦子呢,你先扛着铁叉,空中挑麦梱呀?

父亲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说啥,一个人去了南咀稍。

这是他一个人在心里,保守了很多年的秘密。只有头顶上的天空知道,也只有大地上,这些要在镰刀上死去,不知道喊疼的麦子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只要彦英说南咀稍的麦子黄了,下令明天要开镰了,父亲一定趁着天黑,手里提着一个小铲子,穿过南场里,走完村南一条越走越深的胡同,就到了吊在沟边的那块地里

今年依然如此。他在麦子最厚的地方,跪下双膝。先用手里的小铲子,铲平一小块长着野草的边荒地,露出新鲜的黄土。再从怀里取出三张黄表,铺展在黄土上。这个时候,他会抬起头,像在黑漆漆的天空里,一定要寻找到什么。等他看到,有一颗忽闪着的星星,反复在他的头顶上,熟人一样眨眼的时候,他会伸手,搂抱住一怀麦子,掐下三支麦穗,也摆放在黄土上。等一切准备好了,他会掏出火镰,打着一小撮用碱水泡出来的火草,点燃地上的黄表。

在黄表燃起的火焰里,他会烧着掐来的麦穗,直到烧出一股麦香。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不知道他只活了二十一年的父亲,是在什么节气里走的,就自己拿主意,把他归为这个村子里,没吃上一口新麦,就走了的那一群人。父亲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以前村上死去的人,不管因为疾病,还是因为祸事,他们走时,没有一个人的肚子里,是被粮食填饱的。他们在这个村子上,不论活得长短,都被粮食愁苦过。他们的魂,一定是被饿死鬼,从快要黄了的麦地边,套上锁链,一路带走的。没见过父亲父亲,就想出了这么一招,每年都有这么一个晚上,他都以人的身份,走进鬼的世界。

就是村上批斗他的那几年,他也没有中断过。

我就想,一个人在一个人的心里,就是他想要的神。

父亲为此,在人神共居的马坊,做着一个人的祭祀。

在黄表和麦穗燃烧的过程中,父亲一脸庄严。在他心里,三份黄表,一份是祭祀土地的,一份是祭祀上天的,一份是祭祀他的父亲的。那三枝麦穗,也就土地一枝,上天一枝,他的父亲一枝。天地人,都在这个开镰收麦的前夜,一起聚集在村子,一块黄得最早的麦地里

我的父亲,就是一生都想邀集他们的人。

父亲站起来,向沟边走了几步,听了一会响石潭的水,依然在沟底流过。再看看身边的麦子,被风一吹,直往他的身上扑。而天上的那颗星,好像挪动了一些方向。他转回身,向着村子走去。

在几户人家的门外,他听到了磨镰声。

他推开屋门,取出三把细长的麦镰,在放着磨镰石的脚地,开始磨镰。

这三把麦镰,一把是父亲的,一把是母亲的,一把是姐姐的。

磨镰石有两块。一块大的叫渳面石,比较粗糙,用它把麦镰磨开。一块小的叫鸡心石,比较坚硬,用它把麦镰磨韧。父亲说,磨镰,先要磨出铁的锋利,这得靠粗糙的渳面石。还要磨出铁的韧性,也只有鸡心石能磨得出来。后来我想,这些种地的人,都懂得万物来自土里,更懂得万物的相克相生。就像这打镰刀的铁,是从一些石头里冶炼出来的。那么,要让这些来自石头里的铁,变得锋利,还得用石头去磨。因此,父亲每次从河边走过,都会拣一些能磨镰的石头,大的背回来,栽在院子里。小的就装在兜里,回来后掏出来,放在脚地。我小时候没啥玩,就拿了父亲拣的磨镰石,在村子里转悠,寻找着玩伴。

父亲磨镰,经常比铁匠打一把镰刀,还要费时间。

在我的印象里,天上的星星,都熬不过他磨镰的功夫。他能把那些很明亮的星,一个个从天幕上磨下去,让它们掉在麦地里,听他磨出的麦镰,明天会旋出怎样的风景。我也硬撑着,不让自己的眼皮,在他的磨镰声里,困倦地合上。

我知道这个时候躺在炕上,听父亲在脚地磨镰,是一种享受。

那些年的乡村,一到夜晚,都是出奇的黑,也是出奇的静。我能记得有动静的夜晚,就是很深的冬夜,睡得有些乏味,想翻下身,换个姿势的时候,就有罗面的声音,从雪的寒冷里传来。睡不着了,就躺在炕上,想那个摇着木头的手把,让箩筐在面柜里发出响声的人,此刻一定是眯着眼睛,在那里盲摇。

木头与木头撞击后,发出的响声,让他也像一截木头立在磨坊里。

拉着石磨的驴,戴着很厚的安眼,也在磨道里盲拉。

第二天,我们一定会去磨房里,把空着的面柜摇得连天响,直至被主人赶出来,头上和脸上,扑了一层白面。

关于磨镰,不得不提及一个叫树亭的人。他平时爱挤眉弄眼,像给人上慌。守着一个泥糊的茶炉,牙齿熏得铁黑,平常干活,他的腰弯得像笼盼,使不上力气。每年一上麦趟,活脱脱换了一个人。割麦子讲的是耍围镰、走镰和踢镰,哪个样式拿出来,一村少有人比得过。叹为观止的是,祖先发明的散子,多数种地人一辈子摸都不敢摸。树亭背上散杆,走进麦地里,右手握着散子把,左手扯着散子绳,六尺长的铁刀和半圆的竹篾组成的散子头,随着他扭动的腰身,会让一丈宽的麦地,齐刷刷倒下一片麦子

父亲磨完麦镰后,也会去南壕里的饲养室。

这个时候,一定有一群人围着树亭,看他磨安在散子上,有六尺长的铁刀。

一块磨成马鞍型的石头上,树亭一手抓着铁刀的一头,一手按着铁刀的中间,身子弯曲在那里,一下接着一下地磨。有一个人不停地给石头上浇水,还有一个人托着铁刀的另一头,随着他的节奏动弹。铁刀其实很软,很有弹性。树亭要看磨的成色,有时把铁刀弯成半圆,双手高举到空中。这事放在今天,被过路的人看见了,以为这些人聚在这里,是在耍杂技。

这个时候,铁质在磨石上发出的响声,都是马坊迎接麦子的声音。

挣回来的第一个六分工。

我回到村上的第一個夏天,就感受到一种被歧视。

这是一个熟人的社会,也是一个世俗的社会。这里的乡村自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强势的族群绑架了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很难说。因为你不能把一个姓分成两半,更不能把他们从脐带上一刀剪断。血缘在马坊,流动在大大小小的族群里,就是一条封闭了的内陆河。它有它的源头,但很难找到那个最初始的。而它最终会流向哪里,永远不知道。

或许,这就是一个家族在传递中,保存着的秘密。

就像住在西村,名叫红娃的弟兄俩,每人都要了几个人高马大,做事强悍的儿子。老大红娃领着四个儿子,住在盖满房子的老宅里,门前放两个雕刻精细的石门墩。他坐在石门墩上,儿子们出出进进地忙着,那才叫阵势,那才叫光景。他的兄弟,领着三个儿子,住在东边的园子里,从一个很窄小的土门里出进,那里能直起腰杆。好多年里,弟兄俩像个仇人,经常指使自家的婆娘,站在大门外,撕着领口骂仗。一旦遇到谁被外族里的人欺负了,弟兄俩立马拧成一股绳,能上了人家的房,揭了人家的瓦。

传说民国末年,弟兄俩和一家人起了世仇,红娃挽起袖子,用一杆长矛,直接把那人戳死在西岭上的野地里。这还不解仇,红娃回家取了刀,割了那人的耳朵,用麻线拴起来,挂在自家门前的树上,让风日夜吹干。

时候,只要从这家人的门前过,我都是一路小跑。

那年,回到村上的学生,在一个小队里有振生、铁锤和我。头一年麦收,队上没让我们割麦,只是跟在割麦人后边,把他们割倒梱好的麦点子,七八梱立在一起,让太阳晒。立了一天麦,我们的手臂、胸膛和腿脚,都被麦芒划出了很多口子,身上一出汗,被太阳晒着,浑身生疼。那是我们作为新农民,第一年参加夏收,一天能挣六分工。晚上,我挤在社员群里,等着记工员万宝,在我的记工本上,记上第一个六分工。那天夜里,我把记工本压在枕头下,想着心事:我的名字,一生就要写在记工本上?我要靠每天的六分工,养活我自己?我要在这里娶妻生子,建一个我要守着的家?

我的这一切,也是父亲想要的吗?

一阵狂风大雨,把我从极度的困乏中惊醒了。

刚下过雨的地里,一片稀烂,人进不去,第二天的割麦就停了。

那时父亲平反不久,不再和村上的五类分子一起劳动,回到了社员们中间。但在彦英眼里,父亲是个戴过高帽子,经常游街的人,还不能和其他社员一样看待。很多重活脏活,都分配父亲去干。而队上分什么,父亲都是最后一个,拿些剩下的不好的东西。就是分一把柴火,也是些烂在地里,点着不起火焰的孽孽货。

彦英对父亲的态度,自然就嫁接在我的身上。

我们三个人立的麦子,全被风雨吹倒在地里父亲说那天开会,他坐在后面,听到彦英点着我的名字,大骂了一顿。父亲说,这么大的风雨,场里的麦垛都被掀翻了,咋不骂摞麦垛的人呢。父亲说,麦子也不是一个人立的,咋不骂其他人呢。母亲在旁边插嘴,振生是水保员运德的儿子,忙罢在水利工地上,扛着杆子,收方验方,他能骂吗?铁锤是大队干部俊荣的侄子,在村上呼风唤雨,他敢骂吗?

我是被批斗过的父亲的儿子,只有我可以被拿出来,在社员面前骂。

晚上,记工员万宝大声喊我,把记工本拿到他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万宝在我的第一个六分工上,打了一个红叉。后来,我只要在村上、公社、县上的大街小巷里,看到县上法办人的布告,一看见那些名字上,被划了红叉的,身上就一阵发冷。就想起我用皮肉之苦,挣回来的第一个六分工,在我的记工本上,只躺了一天,就被判了死刑。

那个夏天很漫长。在接下来的劳动中,我变得沉默寡言。我不像振生和铁锤,他们可以放肆地,在麦场上打闹。打闹累了,就钻在用麦草搭成,看场人晚上睡的窝棚里,四仰八叉地倒下,队长彦英从窝棚前走过,像看不见他们。我要是一会儿不见,彦英每天被罐罐茶喝得发涩的嗓子,就满世界里喊我。我很知趣,就跟在碾场人的后边,干着很多杂活,一刻也不偷懒。

有一天在场里干活,突然下起了白雨,我们拼死拼活,把摊在场里麦子收拾起来。这样的时刻,振生和铁锤也长着眼色,跟我一样,都变成了像泥抹的猪,只挣着两只眼睛。雨住了,我们坐在场道坡上,说了一些真话。

我说,你们都是生在狼窝里的,村上没人敢欺负。

振生说,你不要受过去的影响,现在村上不批斗你爸了。

铁锤说,你跟我们不一样,村上放不下你。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我像一只兔子,躲到我的窝里去了。

那个夏天,我领受了麦收的焦苦,也把村上族群,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们村子很大,分了四个族群。我们住在西村的人,是一个族群,处在北分。住在北胡同、西胡同里的人,是一个族群,处在西分。住在城门、堡子、南场里的人,是一个族群,处在东分。处在南分的人,没有几家了,也就随了北分。势力最大的,也就属东分人,因为村上的干部,多出在他们中间。我们在北分,属于弱势族群

村上过年的时候,东分人把他们的老影取出来,挂在黑鹰家的房背上,也就挂在一个村子的正中心。他们家家端着盘子,上面放着烧酒壶和肉碟子,指划着坐在老影上的先人,念出一个名字,就祭上一杯烧酒。西分人唱对台戏似的,把他们的老影挂在好德家的房背上。尽管也在村子里的正街上,但不在中间,离村上埋人时,请魂、甩纸盆的汉台近。东分人就嘲笑西分人,把老影挂在鬼要走的地方,真把先人不当人。为了报复东分人的嘲笑,西分人就传出了笑话,说彦龙的兄弟索娃,端的烧酒壶里没装酒,装的是马尿,还是彦龙当场喝出来的,直接把马尿吐到索娃的脸上。

我们北分人,不把老影挂在街上,就挂在自家的中堂,按年轮流挂。

处在这个族群里,我们很少和村里人斗争,只要种好自家的地就行了。

我更清楚,父亲当年被批斗,那座园子只是个导火索,实质是两个族群里的人,把憋了人老几辈子的气,都借机撒出来,演变成村里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到最后,东分人还住在堡子里,北分人还住在西村里,啥都没改变。而在其中真正遭受罪孽的,只有我的父亲一个人。

我后来死活都要从村上考学出来,就是怕了族里之间的恶斗。

现在的村上族群的形式还在,只是堡子不在了,西村也不在了,家家都住成了插花地。除過婚丧嫁娶之事,平时都忘自己是那一分子的人。友善,也赐在左右邻家之间;仇恨,也种在左右邻家之间。世道在马坊,被彻底改变了。

就是我经受的第一个夏天,谁想复制,现在都复制不出来。

看得画家眼热的麦草垛。

那个时候碾麦的地方,村上人都叫场里

它在我们的小时候,就是乡村里的童话世界,也是乡村里的战场。而对于膝下有了孩子,操劳着家事的男人和女人,那就是脱皮掉肉,能把人身上的油,一滴不剩地挣出来,也能把人身上的油,晒黑晒干的地方。

这挣出来和晒出来的油,其实就是我们身上的垢痂。

我一直暗自欣赏着,那些走在我们前头的先人们。他们对于这个村子,最初不是指手画脚,盲目地安顿这里的世事。他们像是带着神的心意,要在这一片山河里,整理出一个村子的样本。否则,就对不住东边的五峰山,南边的营里山,北边的高岭山。它们站立在几十里外,以山的本性,把人和牲畜,聚拢在这么平整的一块土地上,让我们按着四时八节,该种地时种地,该收获时收获。一年之中,能落来的大雨小雨,大雪小雪,都会让土地保持着湿润的样子。至于风,有时候吹得柔软些,有时候吹得强劲些,那都是依着庄稼的需要,很自由地吹着。它也会在一些人的脸上,常年吹出一坨红色。喜欢的人,以为那是大自然的胭脂。不喜欢的人,就说那是高粱红。我没有提到西边,不是那里没有山,而是那座盘卧在大地上的页梁,太让我们有脸面了。它守护的,也不只是马坊,乾陵以北的永寿县,都在它的怀抱里。

早些年间,这里还有一些猎物出没。

因此,先人们神一样敬着村里的土地,就在一片庄子、一条街道和一排园子的南边,东西连着,留了四个很大的碾麦场。我想,这应该是东、南、西、北四分人古有的碾麦场,他们一年中打下多少麦子,都要在这里,看见他们的笑脸或愁容。到了后来,人带着土地、牲口和农具,集体入了社,四分人自然成了四个生产队,而这些至少有了几百年历史的碾麦场,也就一个生产队分得一个

我记着,麦子地里收回来,那叫上了场。在场边摞成的麦垛,有圆顶形的,也有马头形的。在我们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眼里,那些站在麦垛顶上的人,就像站在天上,他们一挥手中的木杈,就能把云朵撕下来。这个时候,我们就认麦垛顶上的人,认出了满仓他爸、朝鲜他爸和参军他爸。有时候,我们就坐在青海家园子的后墙上,数着哪个队的麦垛摞得多,摞得高大,也摞得好看。饥饿也让我们,很早地操着一份大人的心,都盼着自己队里的麦垛,比别的队里多。

天气好的时候,就开始碾麦,一天能碾两场。到了天黑,女人回家做饭去了,男人躺在满场的麦粒上,抓一把嚼在嘴里,一股凉风吹来,麦香也就飘起来了。

这个时候,碾麦的碌碡歇下了,牲口也被拉回了饲养室,我们才被允许进到场里,坐在大人的身边,看那些停放在远处的农具。我在心里默记过,要完整地碾上一场麦子,给人配备的农具,有木杈、木掀、铁钩、肩杈、推坡、扫帚。给牲口配备的农具,至少有碌碡、绳索、鞭子、罩滤,场边还要放个木槽,伺候好草料。那些男人,一上场就抓起铁钩、肩杈,爬到麦垛顶上,力气大的,挥起铁钩下去,只一下就挖开了麦垛的顶子。下边的人推上肩杈,接住麦垛上滚下来的麦梱,均匀地撒在场里。女人就拿了木杈,把麦梱抖开,摊成一圈套一圈的样子,让太阳晒着。手臂灵巧的女人,会让麦子站起来,像一面由里向外翻卷的麦子的墙,人站在墙里,像转着九曲。这样翻过几遍之后,太阳也就在头顶上了,只听一声鞭响,从场道坡上,一头牲口拉着一个碌碡,气昂昂地走进场中心,转着圈子,碌碡碾在麦子上,发出干脆的响声。转到外圈的时候,墙一样摊在场里麦子,也就剩下半尺厚了。再翻一遍,再碾一遍,那些扎人的麦芒不见了,一层摸上去柔软的麦草下面,是一层红丁丁的麦粒。

起了场,就等着扬麦。

这个时候,有时很及时,有时也很晚,老天都会不知不觉地,送上一阵扬麦子的风。只要起风了,就看见令娃、卫卫、八斤,还有我的父亲,这些扬麦的把式,戴顶草帽,错开站着,顺着风向,举起木杈,把除去麦草的东西,很有节奏地送上天空。起落之间,场上就有了沙沙的声音,麦子就落在风的上方。一堆麦糠,也轻飘飘地,落在了风的下方。

由于风的原因,扬麦的过程,有时被拉得很长。就有一些孩子,在麦垛下睡着了。结束了一天的活路,有孩子的大人,都会在场里的角角落落,喊叫上一遍。那些睡得死猪一样的孩子,就被大人夹在胳膊下,或扛在肩上,踏着闷热的月光,有气无力地回家去了。

走到场道坡,一定会遇上一个人。他叫团儿,是村里的木匠。

他背着锯子、推刨、斧头,要收拾那些摆在场里的农具。

有时天亮了,团儿收拾农具的斧凿声,还在场里响着。

等到忙罢,忙活了很多天的场里,开始清闲了。孤零零地摞在场里的几个麦草垛,每天等来的,都是一些觅食的麻雀。接下来,这些让村子里的天际线,高了很多的麦草垛,等来了秋雨,等来了大雪,也等来了家里有病人的人,要背上一笼麦草,回去熬中药。

时候,我跟了犟娃、朝鲜和抗战,正在一座麦草垛下,把一只筛子扣起来,扑麻雀的时候,就看见队上的几个饲养员,抬着铡子,扛着铡刀,背着背篓,提着扫帚,从雪地上摇晃了过来。他们要给拴在槽里的牲口,在这里铡草了。

他们在一座麦草垛下,扫出了一块雪地,放好铡子,安上铡刀,就一个人递草,一个人褥草,一个人铡草。铡草的人力气要大,褥草的人心手要细,那个在旁边递着草的人,就无所谓了。偶尔也有被铡子,伤了手指的人,一个冬天,他都会绑上绷带,把那只受伤的手,招摇在胸前,以此告诉队长,伤还没好,不要忘了记工分。

天存当上书记的第一年,这些碾麦场就在村上消失了。

先是在北边箍了一排窑洞,又在南边划了十几处庄子,碾麦场的最中间,成了村上的一条新街。那时村上还是大集体,没有碾麦场不行,就在村西、村南和村东,平了四块耕地,成了新场。过去的场里,都是收麦的时候搭个窝棚,忙罢就拆了。新的场里,盖了三间瓦房,立在村子的边上,很有些气派。

现在,村上没有一块碾麦场了,事实上也不需要了。

那个叫场里的地名没有了,因它衍生出的南场里,这个地名也没有了。

我在有一年,去了麦积山的时候,突然想起马坊的麦草垛。想起有一年冬天,一个从城里来的画家,看见我们村的场里,那几座孤零零的麦草垛,眼睛一热,就在雪地上支起了画架,画了很长时间。

这些守在场里的麦草垛,就这样很偶然地,被画家画了下来。

父亲麦客的那些年。

天下有一种苦焦的人,那就是麦客

父亲以前的马坊男人,大多都当过麦客。也是麦客这种苦焦的活路,才让他们从常年藏身的马坊出来,有了每年一次的走州过县的日子。父亲说过,他当麦客的那些年,向南走得最远的,就是到了咸阳的北原。那是埋皇上的一道大原,他也叫不上那些帝王陵的名字,只看见很多大土堆,在麦地的中央盘踞着。他割过的很多麦子,就种在帝王陵的边上。作为麦客,他不知道这些种地人,祖上大多都是守陵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代的更替,这些守陵人慢慢就沦落为当地的庄稼人了,紧邻皇陵,种上一些能打麦子的土地,也就自然转换了身份。

父亲说,他们被引到一座大土堆的南边,主家说这边向阳,麦子黄得要掉到地里了。他们就弯下腰,把镰刀伸向种在皇陵边的一大片麦田里,割得头上身上,大滴地掉汗水。割到中午,主家送来饭食,他们就坐在大土堆的边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了转到大土堆的后边,麦子还有些绿,就想这大土堆,真的太大了,竟在它的南北,自己给自己制造出了一个小气候。等他们把南边的麦子割完了,再转身去了北边,麦子的穗子黄亮了,麦芒也弯了起来,这些麦子也就该割了。

围绕着一座帝王陵,父亲割了数天,才把周围的麦子割完了。从北山里出来,看到这么平展的土地,长着这么好的麦子父亲想,皇上真是有福之人,死了也像在麦子堆里躺着,不愁没粮食吃。一同出来的麦客,也开玩笑地说,这皇上睡到半夜,要是肚子饥了,从这大土堆里爬出来,看见这么多的麦子,手里没镰刀,也没办法吃啊。有人说,那皇上不会掐了麦穗,用手揉了吃。有人就骂,你以为皇上的手像你的手,不怕麥芒扎么。麦客们回头,看那被骂的人,用手揉了麦穗,吹了麦芒,把一掬颗粒肥大的新麦,正往口里塞。

很多麦客,吃着送到地头的饭食,想起了北山里的亲人,此刻巴望着快要黄了的麦子,却还饿着肚子,心里就有了一些难过。有人就从笼子里,抓了几个蒸馍,等送饭食的人一走,一个蒸馍搬成四块,晒在大太阳下,半下午就晒成的干馍。一路由南向北割着麦子,等回到北山的时候,挣多少功夫钱不说,至少每个麦客的背上,都有一褡裢干馍。我们小时候,看着地里麦子黄了,知道出去当麦客的人,就要把麦子割到自己家门前了。便被朝鲜领上,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等着他们,能背上一褡裢干馍,从村南边的沟里,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这样偷着晒干馍,成了在陕甘两省的麦客中,流传下来的一个习惯。父亲说,他当麦客时,从咸阳原上,割到马坊的麦地里,就向北不走了。他的褡裢里的干馍,也刚好装满。而那些家在甘肃的麦客,要割过永寿的页梁,割过彬县的大佛寺,割过平凉的崆洞山,割过兰州的黄河,再往西割下去,割麦的日子长着呢。在他们心里,那些麦子,就像踩着佛陀的脚印,被种到了天边。他们装在褡裢里的干馍,早就满得不能再装了。这些头上戴着白帽子,说话生硬的甘州麦客,就在沿路的镇店,把干馍换成麻钱,揣在怀里,十几个人走过来,一路叮咚地响着,也不怕被人抢了。

久而久之,这些麦客就习以为常了,再热的天气里,只要吃饭,都把随身背着的棉衣,披在汗流浃背的身上。这样折磨自己,就是为了吃饭时,能装几个蒸馍。主家也知道,就叮咛送饭食的碎娃,盯住吃饭的麦客,不敢买眼。你想,这些天南地北跑着卖力气的麦客,能哄不了一个碎娃。

父亲说,他在咸阳原上割了几年麦,没拿过一块干馍。每顿送来的饭食,基本都是定量的。如果一人偷着往棉衣里藏一个蒸馍,就发现没吃饱,走到地里割麦,力气就少了好多。况且,和周围的县上不一样,咸阳原上送饭食的,都是干不了重活的残疾人。他们的身子某一处有残疾,脑子灵得却像猴一样。这些麦客,不但偷不走一个蒸馍,就是掉下一块馍花,都能被他们发现。

咸阳原上的麦子割完了,这些向北转场的麦客,背上的褡裢都是空的。

他们转身,已看不见咸阳原上的村庄,更看不见走动在咸阳原上的人,只有埋着皇上的大土堆,停在他们割过麦子地里,不改一身土黄的颜色。他们就对着这些大土堆,吐一口唾沫,把在肚子里,憋了很多天的话,说在了大太阳下:咸阳原,埋皇上,长出一群咸阳猴。

这些麦客一路向北,割着普天下的麦子,在哪里想起了这句话,就在那里的田野上,放开嗓子喊上一声,也就被那里的都人听见了。

“咸阳猴”的名声,因了这些麦客,被传遍了陕甘大道。

我在咸阳工作时,每遇到一个家在咸阳原上的人,都会打量上一眼,看他们哪里像猴。等真正了解了,觉着都是陕西人,也就大家常说的,一身生冷蹭倔的秉性。至于身上有没有猴气,当时没看出。

父亲作为麦客,在割麦的路上,能给自己的褡裢里,开始装进一些干馍,还是离开咸阳原,进入礼泉、乾县以后。在礼泉,他在昭陵周围割过麦。听当地人说,那里有六匹石刻的马,样子像活着的马,立在神道上。陵上的石头缝里,长满了野枣刺,奇怪的是,枣刺都往下长,走过去不扎人,更不会挂住衣服。他们割了一天麦,躺在露天的场院里,也就听听而已。一个割麦人,懂得什么石马不石马,那都是皇上骑过的神骏,也被时间凝固成了石头,站在无边的野地里,比睡不着的麦客还寂寞。这个时候,也就只能无所事事地,闻一闻身边的麦香。

割到乾县的时候父亲看见了乾陵。这里距离马坊很近,中间也就隔着洋芋岭、封侯沟、马坊沟。父亲每年去山后砍柴,从村里走上高岭山,只要回头,乾陵的顶子,就出现在正南的方向,像顶着那里的天。由于这里埋着一位女皇上,我们那里的人,就叫它官婆陵。父亲想,这里距离马坊太近了,割过眼前的麦子,也该回家了,就一个人手提镰刀,身背褡裢,走上了乾陵的神道。

这在父亲苦焦的麦客生涯里,算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从乾陵下来,父亲翻过洋芋岭,踏进了永寿的地界。

种下最后一季麦子

父亲种完最后一季麦子,干了两件有些异样的事。

一件事就是收拾好每一件农具,让它们按原来的地方,该挂在房檐下的,就挂在房檐下;该架在楼上的,就架在楼上;该堆在屋角的,就堆在屋角。干这些事,在熟悉父亲的人眼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也不会去多想。住在门前的豪娃,有时披一件黑夹袄,进来坐在院子里,看着父亲如此爱惜农具,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旧木头旧铁,谁死了也不会背去,就是个工具,劳动时顺手就行。父亲看了他一眼,没说不高兴的话,但人还是挪了过来,挨着豪娃,歇坐在一个树墩上。

父亲看着一只吃虫子的鸡,想人也是鸡命,落草在土里,就停不下刨食。

也想着这些农具,眼下不收拾好,木头就腐朽了,铁也就生锈了,明年开春的时候,就一件也拿不出手了。那些长在地里的庄稼,没有这些木头和铁的反复伺候,就不长个,会被身边疯长的野草,荒芜在地里

只有住在邻村的三姐,看出了一些异样。她几次回来看父亲时,都发现他不出大门,一个人坐在房前的槐树下,身边放几件不一样的农具,像是收拾好了,不放心,又取下来,重新收拾一遍。这在往年,是没有的事。那么多的农具,父亲都是一次收拾好,然后,就出了大门,在人群的不远处坐下,听他们说发生在村里的大小事情。

那时,我在县上工作,有了大女儿薇薇,母亲给我们看孩子,就让父亲留在村上,说是看家门。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看的,左邻右舍,都是一个族里的人,锁子往大门上一锁,什么都放心了。真正的原因,是我在县上的中学,只住着一间房子,父亲来了,没有地方落脚。那几年,住在邻村的三姐,每周回一次娘家,看不见娘,就给看家门的父亲,背一兜蒸馍,做一顿热饭。看着父亲吃饱了,三姐洗了锅碗,心里很不一样地,走出了大门。

有几次回娘家,她是叫开被父亲关着的大门。

三姐说了这些,我们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也就过去了,没再去多想。

一件事是父親翻过营里沟,看了远嫁在滚村的大姐。父亲平时嘴上不说,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带着病身子出嫁,受了多年大罪,终于活出了人样,却和娶进门的媳妇,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仇人一样分了家的大姐。一生不会惹人的父亲,居然把两个外甥叫在跟前,大骂了一顿。回来的时候,上了营里沟,在仇家村的公墓旁,拣到被风吹断,有一把粗的一根桐树。父亲扛在肩上,没走几步,跌了一跤。裤子的膝盖处,烂了一个很圆的洞,却没伤着皮肤。看着三姐缝补裤子上的那个破洞时,父亲叹了一口气,后悔他不该拣回那个桐树。有天晚上,趁着天黑,一生不相信神鬼,也不害怕神鬼的父亲,把那棵桐树撂在了西壕里。

听说这件事后,我猜想父亲去滚村,一定在村西北的一片地里,去了改嫁到这个村子,早已躺在地下的他的母亲的坟上,磕了最后的响头。因为很多年里,父亲带我去大姐家,在进村的路上,都要穿过一片麦地,或一片玉米地,去那座坟里磕头。

那年冬天,跟着一场很大的雪,父亲走了。

我和姐姐说着这些事,才恍然大悟:父亲,一定知道了什么。

也就是说,一个将要去世的人,都会留下一些生命的暗示。

我也想起来了,父亲种他一生最后一季麦子时,心里想得特别多。有回周末,我和父亲睡在炕上,他一直说着种麦子的事。比如在孙家门前的地里,种什么品种的麦子,在南咀稍的地里,又种什么品种的麦子,都说得清清楚楚。还说到了春天要锄两遍草,要上一次土肥。最后低声地说,把孙家门前地里打的麦子,晒干拉到县上,够你母亲和你们吃一年。我挣着眼睛,看着漆黑的房梁,只有父亲的声音,在上边缭绕着。

麦子前,父亲捎话到县上,让我多买两袋磷肥。

作为追肥,他要把磷肥搅和在土肥里。

像纪念父亲似地,那年我家的麦子,长势特别好。我也意识到,父亲作为农民,临走时交到我手上的,就是他在马坊的两块地里,种下的最后一季麦子。开春了,我回了几次村,给地里上了一次土肥,锄了两边草。我想,这就是父亲的遗嘱,作为不知道遗嘱的父亲,也只能给我留下这样的遗嘱。我清楚地记得,每次锄完最后一溜麦地里的草,天上都会开始落雨,而且是毛毛细雨,淋到麦子和人的身上,有一些暖和。

这时的父亲,一定在我看不见他的地方,看见我没有食言。

麦收时,我和母亲回到村上,在母亲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带上学走路的女儿,去了麦地里。我掐了几只很绿的麦穗,别在女儿的衣服上,很是好看。我知道,女儿一定记不住,这是爷爷种下的最后一季麦子,也是爷爷留给爸爸的,需要替他收割回来的麦子。但我会替女儿记下:那一年,她来过爷爷的麦地里

收麦的那天,我起得很早。走出大门,看了一眼东南方向的五峰山,判断今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得麦子,在地里挺得很直,镰刀过处,也一定是一片嚓嚓声。我手里提着父亲用过的,那把也熟悉我的镰刀,走进孙家门前的地里。我在开镰前,小站了一会,我想让父亲在某一个视线很好的地方,看见我是怎么弯下腰,怎么压住怀抱里的麦子,怎么抬手把鐮刀挥起来。

我想让父亲看看,我割麦子的样子,像不像他?

我在地里割了三天麦,在场里碾了三天麦,在门前晒了三天麦。

我用了九天时间,收获完了父亲种下的最后一季麦子

那一年的麦子,特别丰收,用装过尿素的蛇皮袋子,装了十二大袋。那是我在马坊,活了二十九年,见过的我家打下的最多的麦子

那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粮食。

父亲种麦时说,种这一季麦子,要足够母亲和我们,放心地吃上一年。其实,直到母亲去世,我们吃的,都是父亲种下的最后一季麦子

后来,我一想起那些麦子,就神秘地对长大了的女儿说:这是神的粮食。

有时说得自己和女儿,都会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魏建国。

耿翔,陕西永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西安的背影》《采铜民间》《长安书》《大地之灯》等多部诗集、散文集。曾获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及《诗刊》年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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