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李健吾拟印未果的《力余集》]

1933年8月底,结束了两年的留学生活后,李健吾回到了古都北平

直到1935年8月又离平赴沪任教,这满满的两年间,他苦苦笔耕,一方面固然为生活的重压所迫(爱人辍学,自己又无稳定的工作),另一方面,学成归来,也想一展雄才。

这两年是他一生中创作最为勤奋的时期,也是最为丰产的时期,许多重要著作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包括剧本《这不过是春天》和专著《福楼拜评传》。

可以说,这一时期的写作,为其奠定了一生的名声。

然而,说是创作的丰产期,数数看,仅出版了长篇小说《心病》(1933年11月开明书店初版)和三幕剧《梁允达》(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10月初版),前一部作品还是他读清华大学时就已完稿了的。

那么,发表在报刊上的那些诗文,就没有结集出版的可能么?其实是有的,李健吾为此写过一篇序,遗憾的是,不知何因,这部书最终未能出版,这篇序也未见收入李健吾任何作品集,乃是一篇集外文。

现抄录如下:   《力余集》序   一个人活着别无所长,意有所树而力未逮,似乎只有过往的自我还比较可以依恋。

不敢妄想做到克腊西克精神的地步,我有时主张把情感缩的紧紧的,多留些空当,做为一己自由活动的园囿。

我的意思是,绝不徒事感伤。

然而这却也真正折磨情感,因为情感,一种徘徊于故址废墟的苦修士,绝不会容许自己和平。

其结局,得不到正当的发展,进不足为士大夫道,退不足以语众氓,终则上不上,下不下,逃不出中产阶级的气质,正好一个字可以网尽:“俗”。

每逢分析自己的时光,“俗”这个字最先来到我的意识边。

聊自解嘲的是,这里不尽是习俗之俗,虽说更是世俗之俗,留恋尘世,染有不少现实的泥腥。

我并不感觉这要不得,然而有时因之脸红却也不假。

我这本集子,包括三间小屋,其实正中只有一个大红匾额,曰:“未能免俗”。

这三间小屋,最神秘(或者最浅显),最粗陋,也最应理知趣,加以永久封锁的,就是那十二首无以名之,名之曰诗歌的一间。

因为别无更好的名词,只得听其债眉了。

然而可以誓之天日的,起首仅仅将这当做一种宣泄,底稿草成,便当做一种练习,好来捶凝那些茫无所归的纷繁的情绪。

很有些披露了的,自然因为下述的三个原因:发表些情诗,希望感动对方,朋友勒索,不得不应付,因为的确,热衷于发表,无论如何,朋友大半不晓得我写新诗,即使晓得,也相信我写不好的。

这末一点我全然同意。

直到今日我重检旧稿,在诗歌这一项,发表的始终居于少数。

几乎难得一首可以说做好,值得佩弦夫子加个圈圈儿的。

完全付之一炬,未免心酸,踌躇再四,终于选出十二首,不负此青春一度。

而这十二首之中,有两首隔了六七年,未曾一见天日。

另外一间小屋,便是游简那一部分,原本仅只预备一个人住的。

然而情不自禁,也就索兴公开了。

至于散文,除去朱大柑一篇年月较远,下余全是两年来的意外收获。

凡年月在朱大相一篇以前,如今统统删去,所以也仅只得到十二篇,实际依旧露出习作的马脚,算不得什么文章。

不脱中产阶级的积习,我终于打开三间隔板,改作一道走廊,任凭过往来客游憩,但求不要兴来题字,勿令我失掉我之为我,那就是一座假山的本色,也就是我这俗子的特色了。

七月十八日   这篇序刊在1935年9月12日曹葆华主编的《诗与批评》第61期上。

《诗与批评》1933年10月2日创刊,1936年3月26日出版第74期后停刊。

它借用的是《北平晨报》副刊《北平学园》的版面,由曹葆华以清华大学“诗与批评社”的名义编刊,最初设想每隔十日出版一期,每月逢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出版,但在具体运作过程中未能严格执行。

这是一个以刊发诗歌创作和介绍西方现代诗论为主的副刊,曹葆华、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叶公超、陈敬容、常风、南星等都有作品在上面刊登。

《力余集》的书名,典出《论语・学而》中“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李氏用此典,有不是正业的意思,这里是一种客气的说法。

这部书虽未出版,序中透露的信息倒是应当注意的,它对理解李先生的作品很有帮助。

如“我有时主张把情感缩的紧紧的,多留些空当,做为一己自由活动的园囿”,意思说他很少将自己赤裸裸地献给读者,当然,这不是说他没有感情,而是表明他是用理智来驾驭感情,“绝不徒事感伤”。

《力余集》序中,我感兴趣的还是这三间房中到底储藏了哪些具体的东西,且试着做些索解。

先拣容易的说。

文中云:“一间小屋,便是游简那一部分。

李健吾回国前,写过一组游记散文,记其在意大利几个城市的游踪,内容即是后来出版的那册《意大利游简》(1936年4月开明书店初版)。

在《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的序中,作者写道:“《意大利游简》是我从国外给我未婚妻的书信,回国后,她把这些书信又给了我,我就交给开明书店出版”。

所以,文中有云“原本仅只预备一个人住的。

然而情不自禁,也就索兴公开了”。

另一间是被作者称为“最神秘(或者最浅显),最粗陋,也最应理知趣,加以永久封锁的,就是那十二首无以名之,名之日诗歌的一间”。

熟悉李健吾作品的读者都清楚,他是一位剧作家,有《这不过是春天》等多种剧本留下;是翻译家,有《福楼拜短篇小说集》等译著留下;是法国文学研究专家,有《福楼拜评传》等专著留下;是小说家,有《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等若干小说集留下;或许感觉到自己涉猎的面太广了,写文学评论时他便署了“刘西渭”的名字,也有《咀华集》两册留下。

可是没人称他是诗人,但他确确实实写过诗,只是发表的不多,序里说选出12首,其中还有两首未曾一见天日,也就是说公开发表有10首。

我斗胆地估摸一下,试着列出篇目:   1930年10月27日《骆驼草》第25期《进行曲》;   1933年10月23日《北平晨报・诗与批评》第3期《无题》;   1933年12月1日《北平晨报・诗与批评》第7期《An African in love》;   1933年12月12日《北平晨报・诗与批评》第8期《随笔》;   1934年4月23日《北平晨报・诗与批评》第21期《嫉妒》;   1934年6月12日《北平晨报・诗与批评》第26期《反动》;   1934年11月2日《北平晨报・诗与批评》第39期《诞生》;   刊发李健吾诗歌的《骆驼草》由废名所编,《诗与批评》是曹葆华编,两人都是他的朋友,提供诗稿固然有“朋友勒索”的因素,恐怕也有自己“热衷于发表”的成分在。

由此离十首之数已经不远,余下的还得从序中寻找线索,特别是“发表些情诗,希望感动对方”一语更不应轻易放过。

应该强调的是,这些情诗并不是写给后来他的夫人尤淑芬的,而是另有其人。

这是韩石山先生首先发现的,他的《李健吾传》之《中学时期》一章写到了这个女孩,“女孩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张国淦的女儿,名张传真,甚俊秀,中学时期与李健吾同班,相恋,李健吾考入 清华大学前后,两人断绝关系”。

李健吾曾以“醉于川针”、“川针”的署名发表过诗篇,以此来感动对方,“川针”即“传真”的谐音,署前者名是1925年3月21日在《晨报副刊》上的《邻花》,署后者名的是1927年11月《清华文艺》第3期上的《过巴沟桥西行》。

1927年《现代评论》第六卷第137期李健吾发表的新诗《最后一信》,或许是与这位心上人作的最后诀别。

三首诗收在这个集子里,盖有“不负此青春一度”的意味。

至于序中“几乎难得一首可以说做好,值得佩弦夫子加个圈圈儿的”当是作者的谦辞。

我不懂诗,也无资格评价李先生的诗,不过想换个角度看,比如,您得承认曹葆华是诗人吧,编刊自有其选诗标准,而一再向李“勒索”诗稿,若全是为了照顾朋友的情分,这样的悬测多少有些牵强,此其一;其二,看看与李健吾在同一版面发表诗歌的还有哪几位,他们是何其芳、方敬、罗念生等人,这几位您也得承认是诗人吧,李健吾与他们在同版发表诗歌,作品时而还被放在显著的位置上,质量当不会差到哪去。

现引录一首名为《随笔》的短诗,供读者评析。

随笔   太阳没有光,   只是白,   只是白,   覆着热上心来的灰沙,   在午梦的夏日,   仿佛我的销沈的岁月,   嘘着枯寒的黄叶,   吸入雪样的忧郁。

捎带说一句,李健吾在1936年7月19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还发表诗歌《化石》;1936年12月出版的《新诗》一卷3期上发表过《暮春》、《这不过是春天》;1937年2月出版的《新诗》一卷5期发表过《囚犯》。

这几首,当然不能归入《力余集》,但李健吾所写诗歌不多,同上面12首合并,几乎就是他诗歌创作的全部了,作为资料,藉足保存。

剩下的一间就是散文了。

序中说:“除去朱大相一篇年月较远,下余全是两年来的意外收获。

凡年月在朱大柑一篇以前,如今统统删去,所以也仅只得到十二篇。

”朱大柑的那篇写于1931年5月,后收入到《咀华二集》,篇名《朱大柑的诗》,另外的11篇均写于他在北平的这两年。

发表的时间顺序排列,大概是这样的几篇:   1934年6月《中学生》第56期《家长》;   1934年10月《水星》一卷1期《艺术家》;   1934年11月《水星》一卷2期《看坟人》;   1935年1月《水星》一卷4期《车窗外的西伯利亚―旅欧零简》;   1935年2月《水星》一卷6期《牛皋》;   1935年4月《水星》二卷2期《搬家》;   《家长》、《看坟人》、《牛皋》、《搬家》4篇后来被收入到散文集《希伯先生》一书(1939年1月文化生活出版出版)。

于此才过其半,老实讲,我也就查到了这些,遗漏的几篇呢?这里,我尝试着进行推论。

比如写朱大相的那篇,他说是散文,可是后来却收在了《咀华二集》中,换谁也得说这是文学评论或文学批评呀。

我以为,后来他是将这12篇散文一分为三了,将评论意味强的收入到《咀华集》,把纪事意味强的归入到《希伯先生》,另有不多的几篇则放弃了。

这里,主要是要认定,他的散文是一种宽泛的散文,也就是后来有些研究者讲他的评论具有散文的意味,或者说是印象式的评论。

絮絮叨叨地说了上面的话,其间又是翻检资料,又是查考出处,折腾来折腾去,为的却是一册未能出版的作品,恐怕只有我这样无聊的人才干这事,我是不是闲得有些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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