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羊

张三坤刀智次旦牧场前的一个小山包上整整等了一天,喝了刀智次旦阿妈给他的三碗生奶子,拉了好几回。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肚子里还像打雷一样。已经拉不出来任何东西,只是抽筋般疼痛。他蹲在山包下面的一处苏鲁丛中,感到整个人都虚脱了。

刀智次旦回来的时候,星星差不多出齐了。

张三坤躺在牛粪火炉旁边的炕上,半闭着眼睛。刀智次旦阿妈弓着腰,添满牛粪后又出去了。暗了下去的牛粪一会儿就又亮了,炉面上静悄无声的茶壶便又开始滋滋叫唤起来。张三坤侧了侧身,把另一条冰冷的腿伸到炉子旁边。

刀智次旦终于回来了。张三坤霍地从炕上爬起来。外面有点骚乱,远处的狗也在不住地叫,人的吵闹声也杂了。

拖拉机上装满了面粉、盐、大葱和白菜。张三坤帮忙搬完东西后,刀智次旦把一个暗红的布袋子给了他,就去不远处帮阿妈卓玛草背奶子。挤奶看起来容易,实际上是很辛苦的。卓玛草挤了几十年奶子,身子都成弓了。小桶子挤满后,要灌进大塑料壶里。卓玛草老了,搬大壶的事情只能让刀智次旦去做。十天一逢集,其余的时间刀智次旦也帮阿妈打酥油,背奶子,拾牛粪,放羊收牛。牧场上也就这些事儿———够忙了。

班玛草原很大,大得无边。刀智次旦在这片草原上已经滚爬了二十几年。他没有见过阿爸,他见得最多的就是牛羊阿妈从肥胖的中年女人也渐渐变成满头银发的稍显臃肿的阿依(奶奶)了。可他还是单身,没有一个相好的,更找不到合适的佳毛(媳妇)。这并不是家道问题,可能是他不够勤奋,不会打口哨,不敢钻到希毛(未结婚的丫头)的帐房里去。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刀智次旦十分清楚,大家都搬到小镇上定居了。守牧场的越来越少,草场面积也越来越小了。大家都拿着草场补助去做生意。他在小镇子上也有房子,但阿妈不愿意去,说舍不下草原牛羊。其实他也不愿意去,更没有做生意的想法,他觉得放牧的日子并不差。

春季短暂,冬季漫长。就在那个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道吉草一家也搬走了。当然,他们一家搬走已经有三四年了。道吉草搬走之后,他动摇过。他也想搬走,想和他们永远做邻居。但他看着银发不断稀疏,且離不开草原牛羊阿妈,就打消了和道吉草做邻居的念头。道吉草是别人的,不属于他刀智次旦。好多次他在心底告诫自己,他想彻底从脑子里把道吉草的影子挖出来,可一直没有做到。这大概是命中早就注定好了的。一辈子要受这样的折磨?过几年等牛羊多起来,一定要找个佳毛。他想。

人越来越少,班玛草原显得愈发茂盛起来。有车的人家都搬走了,草原也安静了许多,然而物资的运送却困难了。刀智次旦求情下话,终于说服了阿妈。他卖掉五只最大最肥的羊,换来了一辆三轮拖拉机拖拉机草原上已经不是新鲜的东西,不过习惯了小汽车来回捎带物资,拖拉机反而变得稀罕起来。刀智次旦不向大家收运费,但大家却在运费上不占他的便宜。后来,大家也不怎么捎带东西,刀智次旦从小镇子上拉物资回来,大家都到他那儿买。他从中牟点小利,对大家来说,也不存在掏运费的问题,反而省事省心。

班玛草原距离小镇子很远,开拖拉机要走四个多小时,路不好。具体说,都在草地边缘走,而且沙化严重的地带坑很大。但也不是天天走,小镇子逢十天才有集市,所以刀智次旦在逢集的时间才会开拖拉机出一趟远门。他将家里积攒的酥油和曲拉带到小镇子上卖掉,然后带回大家必需的物资。十天之后,那些物资也刚好卖完。来来往往,刀智次旦阿妈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五只羊换回一台拖拉机,起初刀智次旦阿妈不同意。但要想长久守牧场,没有拖拉机不行。大家也劝着说,班玛草原上的年轻人都走了,也就你刀智次旦。那段时间,刀智次旦很犹豫。

五只羊不多,羊还可以生羊羔的。可是羊不能送你到小镇子去,更不能帮你拉回东西呀。他在小镇子上碰到道吉草,她的话坚定了他一定要买拖拉机的决心。

道吉草还说,实在拗不过阿妈的话,我先给你垫上钱。

刀智次旦的心热了,钱不能拿,但拖拉机一定要买。现在看来,拖拉机一点都不多余。否则十天一趟小镇子,说啥也办不到。酥油、曲拉、羊毛,都可以拉到小镇子上,还能卖个好价钱。

阿妈差不多已经不管他的事情了,就好像起早贪黑的干活,谁也不能管她一样。就这样,刀智次旦阿妈班玛草原上相依为命。班玛草原距离寺院也很远,刀智次旦在小屋里装了经桶,是用轴承固定在小屋柱子上的那种。阿妈忙完之后就坐在那里,一手拉着绳子,让固定在轴承上的经桶一刻不停地转动;另一只手摇着玛尼,庄重而虔敬。阿妈的日子在匆忙之中又显得非常实在。寂寞对阿妈来说,根本就是个陌生词,因为阿妈的心早就在现实之外的另一个国度里。在平安和祈福的祷念下,阿妈无大病大灾,倒也健康。

阿妈卓玛草端来刚煮好的奶子,刀智次旦也从那个暗红色的布口袋里取出了他从小镇上买来的锅盔。奶子冒着热气,散出淡淡的香味。锅盔是小镇上汉族人做的,十分讲究。张三坤看见奶子,觉得又要拉了。但看见一层一层夹了苦豆子的油漉漉的锅盔时,又觉得饿得慌。

刀智次旦吃得很美,转眼间一个锅盔就不见了。张三坤把一个锅盔撕成两半,也吃了几口,却没有喝奶子。

真是狗肚子里存不住酥油。张三坤皱了下眉头,肚子又开始疼,又想拉了。

深蓝色的天空中突然涌现起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秋天已经到了,天要变了。其实草地上的灌木早就落尽了叶子,草色也是一片泛黄。高原距离太阳近,正午时分的确热,可一到晚上风就来了。风一来,寒冷就会不知不觉从骨缝里渗入。

张三坤从外面进来,搓了搓手,对刀智次旦说,今晚我就不过去了,河水很大,天阴着看不清,不敢摸石头过河。

刀智次旦笑着说,谁也没赶你走呀,就怕你住不习惯。

张三坤说,当年在红雀儿山贩羊的时候经常在树缝里睡呢。

刀智次旦看见张三坤不住皱眉头,而且还时不时摸着肚子,便笑着问他,肚子不舒服?

嗯,一阵一阵的,想拉,又拉不出来。这间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人,阿妈卓玛草已经休息了,因而张三坤也毫无顾虑。

吃坏了?刀智次旦说,一个人偷吃肯定会肚子疼的。

喝了三碗生奶子。张三坤又说,以前也经常喝,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又拉又疼。

刀智次旦说,你老了,还喝那么多。又说,长期不喝,偶尔喝的时候一定要放点盐。

这些我也知道,有时候也喝,肚子一响就没事儿了,可今天开始拉了。张三坤说,真的老了,连几碗奶子都拿不住了。

刀智次旦从柜子里找了几片药,对张三坤说,吃上就好了,早点睡吧。嘴上这么说,其实他明白,张三坤没有事情是不会过来等这么久的。在樊湾村,大家都是邻居,虽然不远,但从没有相互串门的习惯。就是去了小镇子,偶尔口渴,才进门坐一会儿。阿妈张三坤等了整整一天,但他不能直接问。张三坤找上门来,作为主人,直接问他,就显得有点不礼貌了。

张三坤只脱了外衣,就在刀智次旦的身边躺了下来。

的确是困了,刀智次旦刚躺下不久,就发出如雷鼾声。张三坤捣了几下,刀智次旦转了下身,一会儿鼾声有如山倒。

张三坤叹了一口气,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早些年做生意的畅快,想着想着,就似乎听不见刀智次旦那一声声令人惊悸的鼾声了。

樊湾村并不是牧区,但在牧区的交界处,有土地可以耕种,家家也都养羊。土地生出来的庄稼只够糊口,而羊却能改善大家的生活。因而他想起贩羊,一贩就是好几年。他只贩羊,而不宰羊卖肉。樊湾村四周都是大山,出山的路只有一条,要穿过班玛草原,然后到小镇子草原上本来就没有畅通的公路可走,他刚贩羊的时候是赶着羊去小镇子的。到了小镇子,要住一晚,第二天才能去羊市。最大的困难是人随便可以住,而羊却不行。于是,他就和小镇子上的一个人搭伙起来。羊是他从樊湾村赶到小镇子的,只在那人家的院子里圈一晚上。收羊的钱也是他出多半,而一旦折本了,他折得也多。后来,有人看穿了这个秘密,就和他协商,专门用车来拉。和小镇子上那人散伙后,他就和别人开始用车拉羊。樊湾村养羊的人多,但羊却不多,可以卖的自然更少了。一年拉一回,之后再也没有生意可做。

再后来他就坐在家里。羊市上的人都说樊湾村太远,跑一晚上路还装不满一车羊———不合算。可他却不死心,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做梦都在羊市上走动。一晃两年过去了,前来樊湾村收羊的人一个都没有。村里人都找上门来了,可他感觉到像早年那样赶羊过河,然后穿草原走一天路的雄心和精力已经没有了。樊湾村的羊体格小,但很瓷实,能称出斤两,自然也能赚钱,丢掉这个生意是十分可惜的。孩子大了,几乎能独当一面,但就是看不起贩羊。没办法,他看着门前能赚到的钱却赚不到手,心里分外着急。

当他听到刀智次旦买了三轮拖拉机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一夜没合眼。奔过来,原本想好好商议下拉羊的事情,可人家压根就没问他过来的原因。他急着想说,可人家早就在梦中了。张三坤越想越生气,狠狠捣了一拳刀智次旦

肚子又开始叫了。张三坤爬起来,从炉盘上摸到半块锅盔,使劲咬了几口。

天亮了,炕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刀智次旦是不会睡懒觉的。

必须要起来了。

张三坤捡净掉在羊毛毡上的锅盔渣子,然后将被子叠好,披上外衣来到外面。

天气果然变了,阴沉沉的,冷风没有方向,只是一个劲包裹住他。

门前就是茫茫草原。小屋是由几根架杆搭起来的,四周用草皮堵着,样子难看,但住着温暖。草原牧场有这样的小屋,冬暖夏凉,总比帐篷好。张三坤想。

刀智次旦早早就去放牛羊了。张三坤不敢走远,他在四周走了走,揉了揉眼睛。昨夜未曾合眼,眼眶骨生疼生疼,感觉快要裂开了。他必须要等到刀智次旦,要将生意谈成,哪怕多要点运费也成。万一被人一车装走,就再也没有生意可做了。他真的老了,真的没有赶羊过河穿越草原的精力了。

昨晚听你还说着话,我就迷迷糊糊给睡着了,没对住呀阿嘎(哥哥)。刀智次旦自己也感觉到不好意思,他一边在煮好的奶子里放了一把盐,一边不住向张三坤道歉。

你那鼾声太凶了,估计狼走到门口都让你给吓跑了。张三坤又说,我一晚上没合眼。

刀智次旦笑了起来,说,没对住阿嘎,昨天真的累了。

张三坤自己倒了一杯开水,他再也不敢喝奶子。说,生意怎么样呢?

啥生意?刀智次旦很纳闷,也显得有些紧张。

拉货的生意呀,你不是逢集就去拉货吗?张三坤说。

刀智次旦哦了一声,笑着说,那算啥生意,只是帮大家捎点东西。又说,那不算生意,能赚大钱的才算生意。

十天一逢集,你到河边来帮我拉羊,一次拉五只,我给你二百运费。张三坤刀智次旦说,你看可以吗?反正你逢集一定要去小镇子的,反正也是空车,我还可以给你做个伴儿。

刀智次旦笑着说,又开始贩羊了吗?

张三坤说,反正闲着,坐在家里慌得很。

刀智次旦想都没想,说,那成,正好做个伴儿。最近路上坑大,一个人还真费力,运费就算了。又说,三轮小,多了装不了。

一次五只五只肯定没问题吧?张三坤接着说,做生意图个吉利,运费一定要收。

那成。刀智次旦很爽快就答应了。

张三坤一直担心刀智次旦因为怕麻烦而拒绝,现在想来,根本就不用担心,都要过日子的嘛。过日子没钱,那日子怎么会过好呢!

秋天越来越深,刚下过几场雨,班玛草原渐渐变得苍茫起来。早晨,浓雾将天地混为一体,空气中布满雨腥味。一到中午,整个草原又变得空旷而荒凉,同时还包裹着令人心悸的寒冷。还好,天空很透亮。白天如此,夜晚更是如此。刀智次旦一等月亮上来,就开拖拉机去河边同张三坤汇合。一趟能挣二百元,比卖菜好多了。这样算,一年要添好几只羊羔呢。于是在逢集的前一天他就开始收拾,他要在车厢里铺一层羊粪,还在车厢里绑了一个大皮袄。除了白菜和大葱,他还想拉点果子。果子比菜的利润好,但果子娇贵,不能让风吹着,风一吹就变黑了。黑果子脸相不好,卖不上价钱,因而要更加细心点。羊粪拉到小镇子上就成抢手货了,因为小镇子上人要用它烧炕。这些都是钱,堆在牧场上白白浪费了。他还想,抽空專门拉几车羊粪去小镇子卖。

张三坤提前穿好大衣,并用腰带扎紧,将五只羊用麻绳联在一起,然后在河边等着刀智次旦刀智次旦拖拉机过来后,他们把羊一只只抱到车厢里,然后又用绳网牢,就出发了。

月亮皎洁,但却看不清更为辽远的地方。拖拉机暗昏昏的灯光在苍茫辽阔的草原上,还不如猫眼睛。起初寒冷,害怕,渐渐地,在极为颠簸之中,张三坤已经闭上眼睛,不向四处逡巡,他只是担忧心肺从胸口跳出来。

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否则就卖不出好价钱。因为大部分羊当天要宰肉,天亮要上肉架子。其实,当天不宰肉也是可以的,但买家总是会借口压价钱的,这是羊市上的规矩。最近的几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刀智次旦不敢开快,张三坤抓住网羊的麻绳,急得在车厢里跺脚。

快到小镇子了。天刚麻麻亮开,月亮的光反而变得暗淡了许多。这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风像锥子,没有方向,也肆无忌惮。张三坤抓着麻绳的手早就失去了知觉,耳朵也好像出了问题,拖拉机的声音似乎也听不到了。他索性将半个身子靠在麻绳上,随拖拉机的晃悠而胡思乱想。

也就这一次了。人一辈子都在抓东西,死了都还要紧握拳头,啥时候够呀。这么冷的天,就为了几个钱?没钱日子可不好过呀。要想多挣点,也只有在这个时间,这个时间羊的价钱最好。开春一直到四月,草场发黄,羊要努力活命。六月到八月,羊要养膘。九月之后,草原就凉了。十月、十一月要宰冻肉,可那时候草原封冻,人都很难走出去。张三坤想着想着就有点伤感,贩羊贩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富了多少。可是坐在家里,不会有人给你送一分钱过来。还是多少跑点好,不至于遇到事情低三下四去求人。一辈子活着也就这样了,做啥事情都是辛苦的。想来想去,他的心里又开始矛盾起来。

就这一回,等明年再说吧。张三坤做了最后的决定,然后松开手,将身子完全靠在麻绳上,把腰带往紧扎了扎。

哐的一声,拖拉机从一个很大的泥坑里冲了过去,整个拖拉机离开了地面,又很快着在地上。刀智次旦也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车厢里的五只羊一阵骚乱,咩咩直叫。

拖拉机停在草地边缘的一堆碎石上,车厢倾斜着,十分危险。张三坤从车厢里甩了出来,趴在不远的碎石旁边,一动不动。刀智次旦从地上扶起张三坤,又摇又喊。张三坤没有声音,嘴唇也似乎被冻僵了。

就在拖拉机刚刚起落的瞬间,张三坤还想着以后到底贩不贩羊。可是谁曾想到,瞬间却被甩到碎石堆里呢!原本他将身子完全靠在麻绳上,就注定会是这样的结果。拖拉机一进泥坑,一颠簸,一倾斜,他就成了弦上的箭,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刀智次旦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抱到车厢里,解开绑在车上的皮袄,盖在他身上,小心地开着拖拉机去了小镇子

刚入冬,张三坤彻底结束了他的一生,来年继续贩羊的梦也彻底覆灭了。刀智次旦在医院陪护了很久,终究没能留住他。一月之后,刀智次旦还没有缓过来———熬夜,伤痛,担忧,这一切已将他折磨得形如柴骨。张三坤去世之后,刀智次旦去过几回樊湾村。这件事他觉得真和他无关,但他还是给张三坤家掏了埋葬费。

———又是五只羊。刀智次旦想不通。

阿妈卓玛草刀智次旦说,毕竟他们家的一个大活人没有了,羊还可以下羊羔的。

刀智次旦说,那也不能怪我呀。

阿妈卓玛草说,注定好的,谁都躲不过。

刀智次旦没有和阿妈争辩,但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少五只羊,不知道要跑多少趟小镇子才能补得上。

这天,阿妈卓玛草早早起来就去寺院了。

阿妈卓玛草走后不久,张三坤的家人又来找刀智次旦,要他拿命价。刀智次旦一口就拒绝了,他说这件事情是张三坤来找他帮忙的,埋葬费给了,还要啥命价呢。

张三坤家人说,如果不拿命价的话,就让你去坐牢。

刀智次旦不怕,他没有理张三坤的家人,继续放牧他的牛羊

转眼间冬天到了。接连几场大雪,整个班玛草原茫茫一片。风像是饿极了的魔鬼,带着刀子,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逡巡,找不到可以宰割的对象,它只好将遥远的山峰上的积雪疯狂搬运。刀智次旦坐在小屋的牛粪火炉边,想着如何将保蓄牧场防护好。保蓄牧场一旦出了问题,牛羊就会损失很多。当然冬牧场也要时时看护,冬牧场出了问题,保蓄牧场就保不住。这样一来,牧场的循环就会出问题,那就麻烦大了。

可事情并没有像刀智次旦想得那么简单。就在大寒刚过去的第三天,班玛草原上来了一辆警车,他们带走了刀智次旦。警车行走缓慢,但声音非常响亮。住牧场的不多的人都赶来了,大家围在一起,不让带走刀智次旦阿妈卓玛草流着眼泪对大家说,让他走吧,他会回来的。可他现在是犯了错的人,谁都没有办法留住他的。

几天之后,班玛草原又渐渐回归到往日的平静中来。大家都来看望阿妈卓玛草,说了许多宽心话。道吉草也来了,她带来许多锅盔,嘱咐阿妈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能讓身体垮下去。还说,刀智次旦很快会回来的。

阿妈卓玛草又去寺院了。

这天早晨天刚亮,她已经走到了寺院门口。她在佛塔前煨了桑,然后去转经房。阿妈卓玛草的腰身比以前弓得更厉害了,当她转完最后一圈的时候,她的影子已经在脚下了。

前些日子她来过寺院,来找阿克(对和尚的尊称)金巴。阿克金巴是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刀智次旦的事情阿妈卓玛草详细问过阿克金巴。阿克金巴对她说,刀智次旦犯法了,是要负责的。拖拉机是不能拉人的,他难道不知道吗?出了事情,就要担当起来。不要怕,每个人都有注定的劫难,过去就好了。阿妈卓玛草心里明白,刀智次旦哪里知道拖拉机不能拉人呢!买的时候都是别人帮忙开来的。

这次她又来求阿克金巴。牧场没有得力的男子汉是不行的,再说班玛草原上男子汉越来越少,遇到要紧事情连帮忙的人都没有。阿克金巴的确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他没有推辞,答应了在刀智次旦的事情上一定帮忙。

阿克金巴前后跑了好几趟樊湾村,事情算是有了了结。多半牛羊卖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人家一个大活人没有了,赔点牛羊是应该的。可是对刀智次旦来说,那些牛羊不知道需要多久的勤奋劳动才能换回呢!

一年之后,刀智次旦回来了。班玛草原没有变化,那条路还是那样。可是阿妈变了,阿妈的腰身彻底弯了下来,走路也十分缓慢。阿妈没有放牧,所剩不多的牛羊都由牧场上其他人家带着。阿妈坐在小屋里,喝一碗奶子,吃点糌粑,然后就摇着经桶,日日夜夜念诵吉祥。

刀智次旦回来的那天,牧场上其他人都来了,他们送来酥油,也送来了牛羊肉。刀智次旦觉得很羞愧,好几天都不敢出门。阿妈卓玛草弯着身子,艰难地生火、煮茶。刀智次旦看着阿妈不断衰老的样子,将自己死死捂在被子里,任眼泪一股股淌着。

几天之后,带在别人牧场上的牛羊陆续被送了回来。羊多了二十几只,牛也多出了几头。刀智次旦知道,大家都在帮他渡过难关。看着牛羊回归到牧场刀智次旦的心里像生了一盆火。那种不愿出门,甚至不敢抬头见人的羞愧和难过也慢慢消减着。尽管如此,刀智次旦还是早早起来,放牛羊到草场后,就赶紧回到屋里。阿妈早就看穿了他的这一切,却没有言语,似乎是在等待一个相对合适的机会。

刀智次旦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道吉草和他阿嘎赶着五只羊、三头牛也来班玛草原了。话说得不多,但让刀智次旦看到了新的生活。

道吉草临走前悄悄告诉他,牛羊都是阿爸从市场买来的。

道吉草继续说,阿爸和阿妈都老了,定居之后,除了去寺院,一直住在小镇子上。牛羊都卖了,阿嘎在县城开了宾馆,生意不错。

我会抽空来看你和你阿妈的,好好放牧,这么大的牧场,它不会让你吃亏的。道吉草说完就走了。

刀智次旦也感觉到,作为好朋友,道吉草是前来安慰他的,她不会再次来到这片牧场刀智次旦目送着道吉草和她阿嘎离开班玛草原,心里一片茫然。

那天晚上,阿妈突然对刀智次旦说,后天要去寺院,请了阿克金巴念经。你也要去,不能耽误。

刀智次旦没有说话。

阿妈又说,要卖掉五只羊。

刀智次旦依旧没有说话。

我买了几卷经,要送到寺院去。后天要把钱送給人家,你明天去趟小镇子,把羊卖了。阿妈继续说,张家人都没有了,献几卷经是应该的。

阿妈觉得是时候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刀智次旦了。

阿克金巴来回跑了好多次樊湾村,才得到张三坤家的谅解。张三坤家也是好人,他们没有要太多,毕竟是一条命呀。阿克金巴也没少跑法院,有了张三坤家子女的谅解,法院才给你判了一年刑,缓刑两年。阿克金巴也是担心你在里面,我在牧场上,牛羊没人操心,家就散了。以后你要知道,拖拉机是不能拉人的,你还要知道,开拖拉机也是需要考试的。当然,阿克金巴不说的话,我也不知道开拖拉机还有这么多要求。你不在的那一年时间里,道吉草经常过来看我。都是好人!

阿妈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那夜刀智次旦一直没有说话,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赶着五只羊去了小镇子

从寺院回来,刀智次旦不再刻意去想那件事情了。起早贪黑,他在自己的牧场上已经垒起了一人高的好几道牛粪墙。他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既然注定好了,就不能一直放在心头。人一辈子活着,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要过好当下的日子,再不能让阿妈受苦了。阿妈一年一年老了起来,剩下的日子就应该让她安下心来,一心一意转经诵佛。

刀智次旦牛羊放到草场,将四周的牛粪拾在一起,天已经大亮了。牛羊渐渐多了起来,生活会好的。他在即将发芽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开始认真地压着指头计算,羊羔要添几只,牛犊要添几头。接下来要把屋子修一修,不能让阿妈随他去牧场。该找个佳毛了,不能再让阿妈挤奶了。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起来。

该生火了,等阿妈起来,屋里就暖和了。他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扎了扎腰带,然后拣了几块干牛粪,折了一把干枯的苏鲁。当他把拣好的干牛粪和干枯的苏鲁装进袋子,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遥远处有人骑马而来。

———道吉草。

刀智次旦突然觉得心要跳到地上了。他不顾一切,扔下袋子,飞一般向她奔去。

这时候太阳刚刚出来,又大又圆的血红色的太阳将整个班玛草原笼罩着,显得无比温暖而盛大。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芳草》《大家》等刊,并入选《散文精选集》《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等。 相关热词搜索: 五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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