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心化写作

因为写完三卷本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后,有一个较长的写作调整期,所以从2006年起,我便被硬推出来主管《芳草》文学杂志。办杂志很难,与文学创作一样,要从众多的同行中将自己突出出来,就要定出一种方针、选择一种道路。对我们来说,这方针与道路,只是回归文学传统,旗帜鲜明地承担起文学艺术应该是雅的、应该具备面对当下种种社会风气时的某种风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开始寻找合适的小说

龙仁青作品的发现,其实还要感谢一个人——感谢李修文。李修文是龙仁青的好朋友。当时,他拿来龙仁青的三个短篇,并极力推荐,看能不能选一篇。我是这些稿件的实际上的一审责编。看过之后,我决定三篇都发时,并且马上和龙仁青联系,问他有没有后续作品我们可以接着再刊发。这种做法让一些人感到很吃惊。但我坚持要这样做。新《芳草》出刊仅十几期,我们就刊发了龙仁青的三个小说作品特辑。

龙仁青作品里蕴含着我们杂志所强调的经典文学意义。这种经典,也深深地包含在近几年活跃文坛的西部作家,如陕西的红柯,新疆的董立勃,青海本土的梅卓、风马等作家作品中。

元旦之前,《光明日报》约我代表文学界写一篇贺年的文章,我写了800字的一段话,标题叫《回到寂寞,回到经典》。这些年我们文学走时尚、走市场,说到底走发行量,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一些文学杂志不得不去做一些逼良为娼的事情。这种事情一旦做了,所谓文学也就失去其意义。无论在历史中,还是在现实中,文学存在的意义是它的经典性,是它对人的精神状态的长久的吸引力、长久的影响力。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开始,当代文学最大的缺失是对经典意义的迷失。当然,谈到什么叫经典,可能有很多看法,我个人认为,任何经典都必须有能够承上启下内涵。当代中国文学的从唐宋以来、从《红楼梦》以来的传统中继承了多少?可以说,实在是太少了。不少写作者,连中国文学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楚,便异想天开地将更加一知半解的西方文学拿来借鉴。这种无视本土文学的精神,视本土文学的财富为无物的写作,是不大可能探索出文学真谛的。

读西部作家文学作品,特别让人怦然心动。一些藏族的作家,如阿来和扎西达娃等,感觉他们对汉语的珍惜和继承,比汉族作家做得还好。甚至让人感到要理解汉语美在哪里,就要去读他们的作品龙仁青的《奥运消息》等作品,用纯正的汉语写出纯正的中国小说,找不到任何外来的元素。2007年第二期我们又推出了龙仁青的一组小说,打头的《人贩子》,我非常欣赏,尽管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还是很高兴看到龙仁青小说认知,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就用他的写作实践来实现一次不小的飞跃。

往大一点说,西部作家包括龙仁青,他们小说写作意义,是我们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路如何走的问题,我们如果这样去看,那对于它的影响,就不会只局限在西部、青海,它的影响应当更广一些,而是对中国文学一种重新认识问题。

来参加这个活动,我还带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要组稿,和西部的作家建立友谊,多多交流、多多认识,因为有龙仁青,我可能会更看重西部、看重青海这块文学土壤,只要有好作品。我也特别感谢青海文学界的朋友们给我这次认识大家的机会。我作为一个作家,谈的感性的东西可能多一些,小如兄、斌华兄和万里兄,还有你们青海本地的作家、评论家对龙仁青小说可能更理解一些。我就先抛砖引玉说这些。

秦万里(《小说选刊》副主编):龙仁青作品我看了几篇,觉得总体的印象是很不错的。我看的过程中,在作品的后面写几句话,他的小说作品看起来一点都不时尚,他自己作品的风格是比较一致的。他的构思也是很别致。现在有的人写官场小说,有的人写小资,有的人写底层生活、底层苦难。我一边看就一边想,龙仁青他在写什么呢?你可能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刚才有一位电视台的记者他问我,你认为龙仁青作品要表现什么?好像很好的文学作品、很好的小说,你反而会说不出来它在表现什么。

我看完龙仁青小说后有一种感觉,比如他写阳光,他用一个细节来表现阳光。他说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他的后背很疼、很痒,是太阳在看他。这就是很有张力的文学语言。刚才醒龙夸奖他的语言,我也是很赞赏他的语言。他有好几篇作品都表现阳光,他有可能是在有意无意地在表现一种人们心里的阳光、他人物心里面的阳光。我觉得他的作品特点之一是“很有阳光”。每一篇作品都有一片亮色,让我们感动,也不是很强烈的亮色,因为他表现的生活是非常地淡、非常地寻常,就是几个寻常人物。在被边缘化的文学当中,他自己又把自己在文学当中边缘化了。这一点我觉得也是值得人们佩服的。

比如说《奥运消息》,它里面写了一架望远镜,这个望远镜好像就是一个道具,但事实上他通过这篇小说也给我们读者、尤其是内地的读者,一些个看小说、能够看懂他小说的人,给了一架望远镜。他让我们这个望远镜看到了中国边远地区的一种情境。这就是很美。里面出现一个细节:小说的主人公看到风吹动报纸,他用望远镜看到报纸在草原上飘,然后他就过去把报纸捡起来,上面有条奥运消息,构思得非常独特和别致。

《小青驴驮金子》这篇作品获得了《芳草》的最佳叙事奖,我看了以后我觉得它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他的语言除了流畅之外,还常常含有一种值得品味的东西在里头。他很从容。我跟不少作家聊过这个问题——从容,从容叙述,这是不容易做到的。任何艺术门类比如绘画,如果他是一个熟练的画家或者一个有才气的画家,他的作品里面就会体现一种随意性,尤其是国画。随意的一笔其实是有功夫在里面、有匠心在里面。他这个语言的叙述就像画家的笔触一样,它包含了一种从容,它不焦躁也不拖沓。有一些女作家包括有些很有名的女作家,她的作品写得很好,但是太拖沓,迷恋于细节,他这个没有。而一个短篇里就出现一个闪光的细节,这就足够了。而他常常是这样的,很别致。他用很随意的方式把细节在字里行间表现出来,我觉得这是龙仁青高明的一面。比如说他这篇《小青驴驮金子》,当中有段描写,小青驴在墙上已经蹭出了很光滑的一块面积,这个细节就非常好,又体现了小青驴在他家住的年头不少了,还体现这个老汉对小青驴的感情。

龙仁青的叙述当中我们看到的再一个特点就是看不到当下的这种热热闹闹的浮躁气。他是引导我们的目光,让我们一起去注视那一片苍凉而温情的故土,他淡化了矛盾,隐去了辛酸或者是苦难,所以无论人物还是背景,天空大地,都写得很干净,就像他的文字一样,他是把激情隐藏在冷静的叙述当中,但是我们还是能看出他的立场,和他对人物、对那一片土地的热爱。

还有一篇就是《人贩子》。这个故事编得非常地好,尤其后边一个转折,唯独有一点我有点看法,就是最后那一句话“凶恶的人们把他围过来”,事实上围着的人不是凶恶的人,都是善良的人,你在前面没有铺垫人们的凶恶,我认为和这篇作品的整体不是特别和谐。

另外我感觉他的作品是写得很虚,我和一个作家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就说,一个写历史题材的小说,如果写得实是很难的,写现实题材的小说,写虚了不容易。他是做着“虚化现实”的努力的,虚化现实但是努力去接近本质,这也是他的写作特点之一。我读过的龙仁青的几篇小说,大多数都写得比较虚,这种小说其实不好写,很多作家是写不出来的。写现实小说最怕的是就事论事,比如说一些反腐题材的小说,有很多犯就事论事的毛病,龙仁青小说表现了什么可能说不出来,但是他给了你一种东西,无形的东西,它会影响你,它甚至会影响一些读者的生活。事实上,在制作小说的手艺方面,恐怕龙仁青还不是特别熟练,我感觉他是用直觉和情感写作,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但是我的另外一个观点恰恰认为直觉和情感在制作艺术品方面是最重要的。如果从事其它门类的创作,也是离不开这种直觉和情感的。比如音乐、比如美术,作为一名艺术家或者作家,应该是直觉加情感再加技术。龙仁青努力虚化现实,更努力去接近本质,但他也不是刻意地去揭露人性的丑恶,有些人认为揭露人性的丑恶,这才是接近了人性的本质,龙仁青他不是这样。他认为他是努力去接近他所希望的、他所渴望的人性本质,他更希。

望人性本质在这方面得到发挥和自己的表现。

我认为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点就是:故事。《小青驴驮金子》和《人贩子》的故事都编得很好,其它的作品基本上是没有多少故事的,我想如果再发展下去,恐怕到一定程度上、到一定时候,会成为龙仁青写作上的一个障碍。编故事也需要有技巧,文学小说主要是表现人物,故事是什么呢?故事是一个载体,是装载着人物的,把人物写好了,人物装载着心灵,心灵装载着世界,把这个逻辑关系搞好了,那你的小说一定会有更大的进步。

朱小如(《文学报》副刊部主任):龙仁青刘醒龙推荐给我的,刘醒龙推荐的第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就是“天籁般的人性”。

刘醒龙:是我们推荐榜里的用词。

朱小如:他推荐给我是让我好好看,我第一次就看了他的三篇小说,我也确实感觉它和一般的西部文学不太一样,我认为它给了我很大的触动。

比如我们这二三十年、或者说五十年代开始红色经典的叙事、改革开放后的反思叙事,我们积累的审美经验最大的问题在哪里?这个问题可能也是我们作为小说家经常会碰到的,就是实际上我们在追求小说意义是什么的时候,我们总是偏向于社会性的问题。那么在龙仁青小说里,可能这个意义就有所不同。它描写的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的社会性物化的那样一个尔虞我诈的紧张的关系。它永远不处在那个关系中。这使我想到了我们文学这么多年的审美是不是走错了方向?龙仁青可能更还原于古远的草原的、原生态的和自然的那样一种亲情关系上,他带给我思考的是,中国的小说对于自然性的感觉和对人的感觉是不太一样的。我们小说家从来就没有像外国小说家那样对自然的感觉那么好,我们可能更多注意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恰恰忽视了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在今天我们看来可能只是一个环保的、和谐的问题,但我恰恰觉得龙仁青写的这部分小说里面,其实他更接近的是人的自然性。或者说更接近我今天早上去塔尔寺看的那个神。我看了那个塔,又听了介绍,无非就是一个世俗的概念。一个儿子出远门了,去游学了,母亲在那里等,很单纯的亲情,想让儿子回来还不能够,最后就写了一封。

信给儿子,儿子回信说你就建一座塔吧。这样单纯透明的爱,这样大慈大悲的大爱的东西,其实恰恰是我们文学已经忽视了很长时间的一个问题。我们追求意义的时候,过多地强调要有厚重的历史、社会变异更替的问题,恰恰我们没有还原到人本身、人的自然性。在龙仁青小说中我是充分地体会到了这样一种人的自然性和神的靠近。龙仁青要接近的那个神,可能不是那种可以批判的神,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神,他的小说所有的意义,基本上都是非常小,比如在《上海文学》杂志上发表的《猎枪》,有这样一个细节:他前面写到母亲因为披了一张羚羊皮,遭到父亲的误杀。读到这里我想起了1982年也是这本杂志上发过的一篇轰动一时的小说《巨兽》。那是一个有关猎人和熊的“复仇”故事和“英雄成长”多重主题。我以为龙仁青也会如此繁衍出更复杂的主题意义,但他小说的结尾却不是那样。但龙仁青从来没有激化过我们习见的社会矛盾,他是避免矛盾的,他消解矛盾的方式和我们完全不同。儿子耍枪父亲问为什么?儿子说要去打狼,父亲对于儿子耍枪肯定是很抵触的,如果说按照我们惯常的写法,可能父亲就会给儿子一个耳光,好让儿子永远记住。但他小说中落脚点很“简单”,只是让内心充满复杂?。

苄那榈母盖鬃詈蟠尤ゴ蚶橇恕U庋桓鲋魈獾谋泶铮腋芯跛臀颐且郧叭鲜兜男∷狄庖迳系耐平⑶榻诠适碌姆⒄故怯泻艽蟛畋稹U獯偈刮叶粤是嗟男∷狄庖逵幸恢中碌南敕ǎ野颜庋纳竺篮臀颐且丫⒌亩甑纳竺来扯哉掌鹄矗纯戳秸咧涞牟罹嗍鞘裁矗磕囊桓龈芄换氐饺说哪谛模?。

所以我同意刘醒龙的看法。刘醒龙小说《圣天门口》用非常复杂的、非常焦虑的矛盾来表达,最终也是要达到内心的那种净化,我们所说的那种基本的美学就是——读文学是为了净化自己的灵魂,那么作为一种灵魂的书写,我们总是过多地去注意挖掘人性中的丑恶面,这也是我们近二三十年审美转变成审丑的一个最大的弊病,留给后人的东西可能就不太多了。

有一次我找刘醒龙谈过这个问题,我说我要做书的话,我可能就要刘醒龙给我写一部给女儿的书,因为他每次只有对自己的小女儿说话的时候是柔和的、是轻盈的、是温暖的,我就非常希望找像刘醒龙这样的名家来写一部真正地给儿童看的书、给自己子女看的书。这一点我在龙仁青小说中找到了,非常透明,非常地温暖。

至于他和西部文学之间的关系,你比如说董力勃最近写的几篇,都是非常有杀伤力的社会问题、人性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矛盾焦灼的那种紧张关系,表现得很充分,但不舒缓。在全国现在的小说家中,像龙仁青这样比较特别的小说家,不说是唯美吧,但至少他是以美为审美追求的、以内心的明净宁静为追求的,这样的作品确实很少。虽然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不太引人注意,但我确实觉得我应该出一份力,我打算写一篇把他的作品我们这么多年的传统、审美积淀下来的东西比较一下。

杨斌华(《上海文学》副主编):我做了点笔记,刚才小如其实讲得挺好的,他们对小说有比较专门的研究,我不分管小说小说的研究比较少,我讲两个想法。一个就是是不是可以关注一下龙仁青小说,因为已经具体讲到内容的问题,就从“孩童视角”——他是从“孩童视角”来认识世界、认识社会的。因为我发觉现在对龙仁青小说大家很难做判断,我看了施战军推荐榜上的推荐话也语焉不详,因为他的东西出来还不是很多。像我自己只看了他在《芳草》和《上海文学》上发的小说

朱小如:如果给他提意见,那就是说到的意义的缺失这部分。但这个意义的缺失的部分其实是应该促使我们反思的。

秦万里:事实上它不是缺失。

朱小如:我说的“意义上的缺失”是通常意义上的缺失,就是社会性的缺失,我们所说的批判性的那一部分的意义的缺失。在他的小说里,是找不到这样的东西,而我们这些年一直在追求那种东西,主流意识也是提倡这种东西,我不知道这个提倡到底是为什么,没搞明白它为什么一定要提倡。最近有点转变,我们的意识形态可以转化到从“和谐社会”这个角度去判断,不要激化矛盾,但是人类当然是要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有两个面,一个是自己的丑面,人可能就跟动物一样,但是人还是要有一点跟神接近的地方。今天参观(塔尔寺)我是特别有体会。真的,这个神不是我们以前认为的那种神,是高高在上的,我一听解释,就那么简单,就那么一棵菩提树长出来,就繁衍成现在这样一种能够号领众生的信仰,太了不起了!它的力量其实是很神秘,但又不是迷信,它是朴实的人都有的一个终极的关怀。

杨斌华:接着刚才讲的,我做了简单的梳理,就是从龙仁青小说里的“孩童视角”来讲。我发觉他的小说中具体关联到三重世界,一种是意识世界,一种是现实世界,还有一个是自然世界。我具体地通过作品来分析。只有通过“孩童视角”来展现的世界才是比较单纯的,就像大家通过他的小说会产生一种感觉,觉得很简单,或者是也缺少社会性的激烈的东西、对立矛盾的东西,所以通过“孩童视角”会有一些主题性的东西、历史的东西,都会巧妙地隐藏在这种“视角”背后,使得龙仁青小说会呈现给我们现在的这一种面目,好像主题啊、社会性都不是特别强,这一点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某些宏大的主题就消隐在这个“孩童视角”背后了。

第一点,比如说自然里面,通过“孩童视角”表现出来的自然世界,是充满生机的、情趣盎然的,因为人与自然体现出一种平等关系,比方说刚才说的《猎枪》这篇作品。孩子就会觉得你为什么要去打这个野兔子,因为在孩子心目中,自然和生物是他童年记忆中的一部分,不能杀生嘛,所以他把这些东西也看成是自己有趣的童年伙伴了,比如通过自然的这个角度来说,可能就是儿童视角一种投射了,同时也是反映了作家龙仁青一种对自然的观念。

1 次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