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黄河] 征服黄河

柯受良先生飞车一跃,跳过了黄河壶口。

传媒的交口惊呼和称誉备矣,毋须我来加美。

倒是在某报某处见到了“征服黄河”的谈词,为之愕然。

黄河素有“母亲之河”的美称,大概是从西方捡来的罢,那范本可能是例如俄国人对伏尔加的想法。

我虽不如此多情,却也并不反对。

那么,好罢,即使在并不讲究中国式的传统“孝道”的西方,也不见得会有哪个儿女肯言说征服了亲娘。

讲后语便忘了前言,算怎么回事呢?而且,按曾经王同亿先生两度抄袭的《现代汉语词典》,“征服”的意思是“用武力使(别的国家、民族)屈服”。

这样说来,跳过了黄河便征服黄河?真是从何说起?虽非谵妄,亦不远矣。

这些也都不提了。

引我写此文的,是《文汇报》(七月六日)的报道“黄河断流纪实”,配有一系列图片,但见河床干枯龟裂;车辆可以长驱而过,不需传统的摆渡或桥梁,也不需非传统的飞跃;行人尤其可以安步当车直达彼岸,而岸边则有老农默然伫立凝目,他是忧心如焚呢,还是一片茫茫然?不知道。

但我看到这些,不由肚中辘轳转:黄河真的被征服了!而且,快被毁掉了。

长时期以来,我以为人们太喜欢“征服”――虽未必都喜欢此种壮举,因为被征服的或至少是不时被列为征服对象的往往倒是这个民族、这片土地;但却相当地倾心于这个或这类词语,常常要用。

当然,有些事件是可以用的,甚至无法避开:希特勒曾征服大半个欧洲;大日本帝国曾经按计划(见“田中奏折”)“征服满蒙”,又曾按计划几乎全部“征服支那”。

具体一点说,高贵的亚利安族和神勇的大和武士都曾陷城灭国、杀人纵火、奸淫掳掠,分别无愧于自己的日耳曼和倭寇祖先。

史实既然如此,那就称“征服”罢;事可憎,词却并不因此也可憎。

相反,在常人看来,如实的指称倒含着凛然的批判;一字之贬,重如泰山。

史迁便是这样做的。

但是,球星们要征服(“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如今不时兴了,但未必球场便是战场,务必以武力屈服他人?),歌星们也要征服(港台驰名的某小姐便曾扬言要“征服大陆”――凭她那“爱呀爱”、九转回还、气若游丝的歌喉)。

而探险者就尤其要征服:穿过了北极圈,便算是征服了北极;攀上了珠穆朗玛,便说是征服了世界第一高峰。

所有这些虽说都是譬喻,却适足以自显其张狂和愚妄,尤其是最后的一类“征服”,虽然是有字典上的例子为之撑腰:“征服自然”。

自然征服得了的么?   五十年代中期,我在美国左派刊物《群众与主流》上读到过一首英文诗,大意是(请原谅我一引述,便称大意。

主要的只能怨自己读书从不认真,其次也多少要赖三番抄家、七次搬迁,该留的东西不免丢失大半,竟不知埋骨何处):诗人假沉睡的大火山的口吻对在身上蠕动的垦殖者说:你们在我的肩头上种植园圃,你们在我的胸膛上修建房舍,以为可以安居乐业了,因为以为我已经死去。

但我那时不过是在安睡。

如今只要我咳嗽一声,或是耸耸肩膀……。

火山而咳嗽且耸肩膀,则山上众多的生民将如之何?那比喻奇特而警辟,思之令人悚然。

但老实说,我的同情却在那些垦殖者一边。

若不是耕者无其田、苛政猛于虎,谁还乐于去火山头上动土――哪怕据说是死火山呢?人被逼到这个份上,还忍心嘲笑他们么?但我以为作者的意思是清楚的:自然不可轻侮,何况“征服”?   我还要加一句:万一真个儿“征服”――就是说,以暴力加诸自然,如同以暴力加诸同类那样地,后果又当如何?   请允许我抄一段书,那是刚刚因审核译文而读到的一篇地理学论文作为结论讲的故事:      ……这是危险的。

这里有一个令人清醒的例子,见于东太平洋的复活节岛,本文即以此例作结。

这是全球最为与世隔绝而又确实有人居住过的一片土地、一个以众多巨人石雕而知名全世界的小岛。

巨人们原系成排地竖在石台(ahu)上,是大约一千五百年之前首次到达该处的波利尼西亚人的杰作。

从三个火山口湖泊中取得的花粉显示,移民初到之际,全岛大体上通为棕榈林木所覆盖(据弗伦利和金的论文,一九八四年)。

虽然必得砍伐部分森林以资耕作,树木却继续保留为至关紧要的资源,以供制捕鱼所赖的独木舟,建造住房和栅栏,也作为柴火,而挪动那些巨大的石像,几乎可以肯定全须乞助于木材。

此后开拓该岛的居民人口不断增长,公元一一○○至一六五○年间可能已达七千之众。

这正是建造那些大石像的重要时期,而他们的社会这时似乎正越见其甚地沉溺于互相敌对和战争。

岛上树木有限而需求不断增加,砍伐无已时,最后终于如花粉记录所示,棕搁树一概洁伐。

复活节岛长不过二十五公里,看见最后一棵树伐倒时,应是有可能知道岛上从兹无树矣!头一批欧洲探险者在这场生态劫难之后到来,所发现者为一座荒岛,几乎全无树木,唯见过去的时代留下的巨人石像,七歪八倒。

复活节岛的居民们亲手摧毁了自己的社会赖以存活的资源,事情看来就是如此。

这个微观世界之所展现,是否可以作为全球生态系统方面一个切题的教训呢?我们确实应当希望: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之对待地球、这个我们共同的家园,较之复活节岛上的岛民们会多一点爱惜、多一点见识罢!(《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一九九七年四期,英国莱斯特郡大学地理系讲师尼尔・罗伯茨论文:《人类对地表的改变》。

)      我抄这一大段文章,是因为一句句读下去,使我想起埋没在中美洲莽莽丛林中的玛雅文化;它在时空上距离我们诚然都远,我又想起了沉沙于罗布泊附近的楼兰古城,它离我们的空间距离就近了;我尤其想起了河床裸露、步步龟裂的黄河,无论就时间或空间或生存条件来说,那可已是切肤之痛。

按人类积久成习、视作当然的话语来说,复活节岛上的人们诚然征服了的:他们占领了那座小岛的土地,任意施为,砍光烧尽了它的林木。

那确实是征服

但那也就意味着自我征服

大洋茫茫,他们逃生何处?或竟已无孑遗,只留下一尊尊石雕巨无霸,与中国的长城一样,争说往昔峥嵘辉煌,或是供不成材的商贾编些外星人故事,骗几两零碎银子?   自然是可以妄图征服的么?   再过――比如说――一万年,复活节岛上的棕榈林依然会郁郁葱葱的罢?海流、海鸟或别的什么自然媒介会把树种送到的,若不,岛上那些原生的树林从何而来?海风吹来,羽状的叶片会窃窃私语或龙吟虎啸,有如我们惯听的松涛。

较之由诗人化身的那座大火山,它们要仁爱多矣,但显然也不会有黍离之思。

但即使不再有林木出现,那海岛永远保留为一片秃疤,那也无损于自然之为自然

仅以太阳等为限,便有多少光秃秃的星球在太空中旋转?   所以,自然征服得了的么,即使你妄图?又即使按人类坚持且偏爱的征服话语?   玛雅和楼兰文化的故事,我不详知,但总怀疑与生态环境的破碎相关。

黄河断流,则是生态系统之长期持久且全面铺开的摧残断然难辞其咎:帝王们要修宫殿和陵墓,蚁民则需耕地与柴火,而以蚁民之众,与帝王同样无可抗拒。

据当代小说家言,连埋在黄土中的草根也都一个个发掘开采,一筐筐送入简陋的炉灶。

然而群山不仅发鬓全无,连汗毛都抠光了。

而农田仍需灌溉,人畜仍需饮用,工厂仍需用水,且所需无不日见其甚,于是乎“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不失何待?既然残之者众食之者众而助之者寡?   《文汇》记者是这么说的:      ……一九七二至一九九七的二十六年中,黄河有二十年断流史。

断流的次数、时间和长度不断恶化。

……由五、六月份提前到二、三月份,由过去的三十六天增加到近年的一百二十天以上……断流河道长达六百八十三公里。

“啊,黄河,你是我们民族的摇篮!”这歌我们都会唱的,那就都来抢救罢,上起政府,下及人民,都来出一把力。

诚然我们不过寻常百姓。

但大事做不了,小事还不能做么,比如说,爱惜每一盆水,少用或不用一次性的包装盒乃至纸巾(纸是树造的,一次性木筷更直接地是)。

否则,黄河真要被“征服”了,喧腾数年之前的《河殇》将成语谶:黄河殇矣,未享天年。

而那首著名的校园歌曲也得改了:“遥远的东方曾经有过一条河,它的名字叫黄河

”(顺便说说:我们身在“东方”,何“遥远”之有?――这是北海丁涛言及的,不敢掠美。

)那留在历史上的,将是一座怎样的纪念碑?   因此,感谢《文汇》记者于德水先生,为黄河呼吁,给民族提醒。

“圣人出,黄河清。

”一代代中国人梦想过,一代代中国人又梦醒过。

就此刻所能忆及者,似以黄遵宪《人境庐诗草》中所说感慨最深。

那是他题为《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的长诗:      人言廿世纪,无复容帝制;举世趋大同,度势有必至。

怀刺久磨灭,惜哉吾老矣!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难候。

倘见德化成,愿缓须臾死。

(《人境庐诗草笺注》,一○七五页)      “河清难候”,他是承认了失望的。

而未见河清,却先见断流,此情此景,又当如何?然而,“倘见德化成,愿缓须臾死!”死随“老矣”而来,原属自然,是无可也不必企图“征服”的罢。

黄遵宪自当达观而能见及。

但这河清之梦、华夏民主之梦虽则难圆,却又其实难以割舍,不免醒了还做,乃至忍死以待,岂是一个“达观”便能了结的?那颗赤子之心于是至今仍在后人胸中跃动。

据《笺注》引梁启超语,赠诗后一年黄即逝世,然则诗写于一九○四年,距今近一百年,时间也已从世纪初艰难地迈到了世纪之末。

在二十一世纪前夕的今天,抚今思昔,我们能无期待?      九七年七月十四日,十二楼      又:北京《青年周末》六月二十七日有记者景爱君同一主题的报道:《从郑州到东营――黄河下游考察纪实》,中有“郑州:黄河水瘦”之语,也是有心人的好文章,后方见及,补志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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