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烟囱 烟囱

雨是从爹走后下起来的,爹前脚走,雨后脚就紧跟着落了下来。

好像爹的真实身份是位龙王,他出门的任务就是行雨,刚一到岗位,雨就准时降落了。

爹三天没回,雨也一连下了三天。

我和哥跪在窗台边看了三天雨,最后,不管瞅啥东西,眼前都挂着白亮亮的一片雨帘。

我俩挪挪酸麻的腿,在自己的膝头上分别找到了一排排美丽的花纹。

那些花纹凸凹有致,随着腿的弯曲伸直,变换着疏密。

哥摸摸自己的膝盖,又摸摸我的膝盖,虚张声势地喊,妈,我和小弟的腿上长出了炕席!妈没理哥,甚至连眼皮也没撩一下。

她坐在炕稍“哧啦哧啦”地纳一只鞋底子。

我估计在她的心目中,那只鞋底子远比两个儿子的膝盖长炕席的事重要。

哥觉得有些尴尬,或者说是气急败坏,强行把我的两条腿捉过去,和他的腿并排摆在一起,比试谁的图案更美丽。

大概就是这时候,我们听到了西房山窟窿一声响,紧接着我家的那两间草坯房向左摇了一下,又向右摇了一下。

哥愣了愣,惊呼道,大事不好,地震来了!说完他跳下地,撒开腿就往外跑。

这次,妈重视了哥的意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老大,要是有地震村里的喇叭会广播,你少自己吓唬自己,外面水连天水连地的,你往哪跑?事后证明,妈的判断准确无误。

但当时我们谁也说不清响声和摇晃的由来,谜底直到晚上烧火做饭时才被揭开。

那天晚上,妈本来打算做一锅出――锅底熬白菜汤,锅边贴苞米面大饼子

哥提出来让妈在白菜汤里放一只土豆,妈没讲任何原因就拒绝了。

哥因为那只土豆,拒绝给妈烧火,烧火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

我在灶坑里填了两把柴火后,发现今天这口灶坑有些反常,烟不往里走,反而往外冲。

一阵一阵浓烟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呛得我和妈不停地咳嗽。

妈的两只手上黏着面糊,她用两只手腕擦擦流着泪通红通红的眼睛,向屋子外面看了看。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风不大也不小,按理说很适合柴火们燃烧。

妈推开门走出去,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我家房西的那座烟囱倒掉了。

当晚,我和哥吃的是昨天剩下的大饼子

属于我的那只大饼子又干又硬,咬一口就塞在嘴里,咽下去,就像石子似的刮嗓子。

我估计,属于哥的那只大饼子,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我们没能喝上白菜汤,更不用说哥要求的土豆了。

妈看我们吃了一会儿,眼圈儿就红了,嘴里不停地埋怨离家不归的爹。

妈说爹挣钱儿不多管事不少,自己是半斤是八两都拎不清。

还说爹是死脑瓜骨,光顾外面,不顾家里。

爹在我眼里的形象并非如此,他当着大队书记,走路背着手,迈出的每一步都砸得地面“窟咚窟咚”响,村子里所有的人见到他都恭敬地喊书记。

两天前,我在喇叭里听到了爹的声音,他正组织劳动力在庄稼地里排涝。

爹的嗓子虽然有些沙哑,但说出的话依旧气势如虹。

第二天,雨彻底停了下来,一轮太阳火红火红地当头照着,被雨洗过的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一丝云彩。

妈带着我和哥在烟囱的废墟前站了一会儿后,跺跺脚,冲着我们说,老大老二,咱不指着你爹了,自己修烟囱!妈的话说得有些不太准确,原来的那座烟囱基本上已经从根上倒掉了,落下的土坯碎块还砸倒了西边的秫秸杖子。

没有修的基础,这应该叫重建才对。

但我和哥听到妈的话,都很兴奋,跳着脚支持妈的计划,谁也没计较妈语法上的错误。

那年,我六岁,哥八岁,我俩谁也没有想到,建一座烟囱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力量能够完成的任务,即使再加上妈。

我俩想当然地把建烟囱当成了一个新鲜刺激的游戏。

倒掉的那座烟囱五米高,里层垒土坯,外层抹大泥。

村子里还有一种烟囱是用秫秸做框架,抹上大泥做成的,这种烟囱建起来相对容易些。

妈认为,那种秫秸烟囱不好烧,也不结实,她决定建一座像原来那样的土坯烟囱

妈做出这个决定时,咬牙切齿地说,我倒要让你爹看看,少了他,咱们娘仨儿照样能干大事儿!听到妈这句话,我和哥的心里也一下子涌上来一股豪迈,我俩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咣咣咣地对磕了三下。

下午,妈发给我和哥每人一把铁锨,带着我们在大门左边的空地上铲出了一块打坯用的场子

火辣辣的太阳只用了一上午的功夫就把地面上的雨水晒干,地上长出了一片片碎裂的硬皮,好像是大地的鳞片。

踩上去,脚会忽然往下一陷,很舒服的感觉。

铲出的那块场子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宽,像一块毯子,铺在三棵杨树前面。

妈拉着一只石碾子反复不停地压了几遍,最后,那块场子变得平平展展光滑如镜,反射出一道道泥土的青光。

我看着妈拉着碾子在场子上走来走去,也想拉拉碾子,还没说话,哥抢先提出了和我一样的想法。

妈没有满足哥的要求,虎着脸呵斥了他一顿。

从这时起,哥干活儿时就带着一股子狠叨叨的怨气,还故意找碴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两脚。

直到妈让他用铡刀铡草,才重新露出了笑脸。

妈擦擦脸上的汗珠子,满意地打量一番眼前的坯场,说,老大老二,你俩去运土。

我吆喝一声,抢在哥前面握住了侉车的车辕。

侉车是一种手推车,两根木头上横着再钉几排木板,装上一只胶皮轱辘,就成了简便实用的运输工具。

土到处都有的是,在我家西边的沟边就可以取。

哥刚才挨了训,又被我抢了侉车,明显很不高兴,把车装得超出了平时的载重量,使劲拍了几锨后,又狠狠地在上面扣了几锨土。

我咬着牙,弯着腰,两只胳膊用力,使出吃奶的劲儿推车,车还是摇摇晃晃的不走直线。

从沟边到坯场十几米的距离,几次都差点翻车。

只推了两车后,我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主动把车交给了哥。

哥的计谋得逞,得意洋洋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屁孩子还是不行,哥比你多吃了两年干饭呢!我和哥很快就在坯场边堆起了一座小土山。

运完土,妈去门前的水塘里挑来水,吩咐我和哥从仓子里抱出几捆稻草。

妈搬出铡刀后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看看哥,老大,你按铡刀把,妈续好了草,说铡,你就铡。

哥立刻兴奋起来,冲手心里吐口唾沫,眉开眼笑地握紧了刀把,虎视眈眈地等着妈续草。

那架势就像《铡美案》里的王朝或马汉。

铡草时按刀把的人用力气,但续草是个技术活,草续得长了和出的泥不好用,续得太短容易伤到手。

妈一定是权衡一番后,才同意由哥按铡刀把的。

哥干得很认真,也很卖力气,满头大汗,满脸通红。

每按一下铡刀把,就有几颗豆粒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头上噼里啪啦地甩落下来。

我在旁边看得眼热,也想试着铡几下草,妈像刚才训斥哥一样,狠狠骂我一句,就再不理我了。

我没事可干,站在旁边显得有些失落。

妈似乎知道冷落了她的二儿子,拿起一把草,看看我说,老二,上你三奶家借一把二齿钩,待会儿和泥用。

我得到任务,嘴里发出吆喝马的驾驾驾驾声,拍着自己的屁股,像匹马一样奔跑着去了三奶家。

远远地,妈在背后喊了一句,老二,回来时好好走,千万别跑!   我扛着二齿钩像打了胜仗一般回来时,哥和妈已经铡好了和泥用的草。

妈用土堆起了一个和泥的池子,哥正光着脚,嬉笑着在泥坑里踩来踩去。

铡好的草要想和泥和到一起,先要用脚踩一气。

我也脱掉鞋子,像哥一样踩进了泥池子里。

铡短的草有些扎脚,弄得脚心痒痒的。

但我和哥都很高兴,边踩我俩还唱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叫《我是公社的饲养员》。

歌里有鸡有鸭也有鹅,我把脚底下的烂泥想象成饲料,踩好了,就可以喂它们。

在农村,口头上流传有四大累,头两大累就是和泥和脱坯。

和泥时,二齿钩刨进泥里,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泥里好像有一张大嘴,死死地咬住钩子,要花大力气才能拉上来。

这活下大力气,往往都是棒劳力才能干的。

两把二齿钩,妈一把,我和哥共用一把,在泥里不停地刨进拉出。

我们三个人的脸都累得通红,看起来像三只怪异的太阳,和天上的那轮太阳遥相呼应。

脸上最开始流下来的汗已经干成了一粒粒的细盐沫,后来流出的汗像胶水一样发粘,沾到脸上痒痒的难受。

干到后来,妈又开始埋怨爹。

我和哥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兴奋,都蔫头耷脑地不再唱歌,也不再说话。

我们都搞不明白,这泥要和到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妈在泥堆上用二齿钩刨了几下,又捣了几下,冲着泥仔细地看了看,终于说,泥已经和熟了。

没有充分和好的泥叫生泥,和好的泥叫熟泥。

虽然我知道,这和食物毫无关系,但听妈这么说,还是不由得悄悄咽了口口水。

和熟的那堆泥显得很饱满,看不到一根草,也看不到一点土,草都在泥里含着,成了泥的一部分。

这样的泥很像一堆丰盛的食物,看着确实让人有食欲。

如果吃一口,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

妈没有给我和哥一点机会,抢先把打坯的模子拿在手里,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坯场的一个角上,吩咐我和哥叨泥。

妈把泥用拳头使劲捣进坯模子里,捣完四个角,又捣中间。

再用手沾上水,在做出的坯模上抹得很光滑,然后就小心翼翼地垂直把坯模子抬起来,一块光溜溜的湿坯就方方正正地留在了地上。

我和哥看着做出的一块块坯,也都想试一试,但刚才我俩都有了挨训的经验,所以谁也不敢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

哥是趁着妈直腰的一会儿工夫,抢着脱出了一块坯。

妈看到了哥的行为,没有骂也没有训斥他,她用手一下下捶着腰,又开始埋怨爹。

妈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腰看样子已经变得非常僵硬,像一根枯木头,好像如果再弯下去,就会咔嚓一声折断。

虽然哥做出的那块坯水平很差,表面不光滑,形状也不美观,一个角上塌了一块,另一个角上鼓了起来,基本上就是一件次品,但他在我面前还是得意洋洋的,问我,能像他一样做成坯吗?我打算也做一块坯时,妈把坯模子从哥的手里抢了过去。

直到整个脱坯工作结束,我也没脱成一块坯。

为此,哥后来还自以为是了好长一段时间。

太阳沉到西边的苞米地里时,妈脱好了所有的坯。

这些坯一排一排地平铺在场子上,显得很美,也很壮观。

在渐渐黑下来的天光下,我和哥分别数了一遍坯的个数,最后谁也没得出准确数字。

这顿晚饭,我们吃的还是冷硬的苞米面大饼子

我把饼子吃到一半时,就嘴里叼着剩下的半块饼子睡着了,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哥告诉我,他看着我睡着不久,也睡着了。

脱好的湿坯要有一个晾干的过程,第二天早晨,妈带着我和哥把倒掉的烟囱废墟清理了出来。

这期间,妈让我去了一次大队部,给爹捎个信儿。

妈很严肃地板着脸对我说,你原话告诉你爹,咱家的烟囱倒了,吃不上也喝不上,问他管不管?我去大队部时没有找到爹,总来我家的通信员告诉我,爹昨天带着社员去修河堤,要两天后才能回来。

我把这消息告诉妈时,妈一句话也没说。

太阳很好,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坯就干得差不多了。

妈带着我们把场地上的坯一块块揭起来,立在地上,以便快些干透。

我发现,有一块坯质量很差,没能立起来,刚翻个儿,就碎在了地上。

我认为,那块是哥做的坯。

但哥死活也不承认,还瞪着眼睛说我是栽赃陷害。

那些坯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卖力气地挥发身上的水分,在第三天早晨就干透了,成为一块块标准的土坯

妈连续检查了四五块坯后,得出结论――可以用了,咱们今天就修烟囱

干透的坯非常硬,每块都有二十来斤重。

妈挑担子,一次运两筐,我和哥合作,一次抬一筐。

把所有的坯都运到了西房山的工地上后,妈抹一把脸上的汗,我和哥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我们都不说话,坐在地上,看到那堆等着建筑成烟囱的坯发呆。

我不知道,从坯变成烟囱,还需要我们下多少力气。

而此时,我感觉身上的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看着妈和哥的表情,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和我不会相差太远。

妈吐口唾沫,从地上站起来,高声地喊着让我和哥去引井,压一瓢井拔凉水。

井水是从二十多米深的地下压上来的,喝一口,有点儿甜,最主要的是拔凉拔凉的,凉得人汗毛孔都冒冷气。

这是夏天时我们最好的饮料。

我们每个人都喝了一通冰凉的井水后,立刻觉得神清气爽,抬抬胳膊动动腿,力气也好像重新回到了身上。

在妈的指挥下,我们正式开始了建烟囱

五米多高的烟囱,开始建时很省事,建起一些高度后,就费劲了。

妈站在梯子上码坯,用泥把一块块坯粘贴在一起。

我站在妈下面两级的梯子上,接住哥递上来的坯,再传递到妈手里。

烟囱越垒越高,搬坯的工作就越来越难。

后来,简直根本就无法再把坯运上去了。

妈见无计可施,站在梯子上又开始埋怨爹,甚至还狠毒地骂了我的奶奶。

哥就是在这时候发挥出了他的聪明才智。

他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一种叫滑轮的装置,灵机一动,用一只轴承做滑轮,固定在房子边突出的一根大梁上。

再用一根长绳子拴住土筐的拎手,我和哥在下面拉绳子,装满土坯的筐就慢悠悠地升到了空中,自己运送到妈的手边。

妈看到哥的发明很实用,一连夸了哥三句。

妈说,老大,你真聪明!每夸一句,哥都冲着我嬉皮笑脸地飞一下眼睛。

哥的眼睛飞得很夸张,幸好妈没有再夸第四句,否则我想,哥的眼珠子都有可能从眼眶里飞出来。

妈把烟囱垒得超过房子屋脊后,吩咐我们往上运泥,从上到下在土坯外面抹了一遍,又从下到上抹了一遍。

一根下粗上细的新烟囱,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似的放射出光芒。

妈带领着我和哥仰着头在烟囱根底下看了半天,又拉着我们退到远处,欣赏了好一会儿后,斩钉截铁地说,老大老二,这烟囱咱们建起来的!它很漂亮,是座真正的烟囱!它是咱们烟囱!听妈这么说,我心头一热,没想到的是,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我转过头去看哥和妈时,发现他们的眼睛也红红的。

从这时开始,这座烟囱成了全村唯一一座有名字的烟囱

哥隔一会儿就拉着我跑出屋子,说要看看“咱们烟囱”干没干透。

妈在锅台边做着饭,即使灶炕很好烧,也会吩咐一句,老大老二,你俩去看看,“咱们烟囱”冒没冒烟?   晚饭妈做的是一锅出――白菜汤里特意放了两个土豆。

可惜,那顿晚饭我和哥都是第二天早晨吃到的。

我是在给妈烧火时,倒在柴火堆上睡着的。

哥告诉我,他刚放好饭桌子,就一头睡在了桌面上。

爹是烟囱建好后的第二天中午回家的,当时哥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正在杨树下玩一堆泥。

爹可能非常累,睡在一块木板上,由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着。

爹的身上还盖着一块布。

那块布有点小,上面露着爹的头,下面露着爹的脚。

我本来以为,爹会从木板上站起来,冲我喊一声二儿子。

可是他没有喊,而且根本就没理我,那两个抬他的人也没理我,只顾着往院子里走。

几天后我才知道,爹在修河堤时溺水身亡,永远也不会再冲着我喊二儿子了。

他们抬着爹走进大门时,爹躺着的木板撞在了右侧的院墙上。

我看到爹歪了一下身子,但没有醒。

我有些失望,也有些不太高兴,本来我还想让爹看看刚刚建起的那座“咱们烟囱”呢!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向我说句好话,我会同意把那座烟囱改个名字,叫成“咱们家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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