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镇旧事

1。

灵芝十七岁那年春天,一个傍黑,街道上传来破锣声,她以为来了耍猴的,急忙跑出家门。

很多人涌上街头,他们看见大怪正用绳子牵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游街。

大怪“通通通”三声锣,然后直着脖子嚷 : “老少爷们哇,俺家的破鞋回来啦!”原来女人是大怪媳妇,三年前跟海上的人私奔了。

大怪媳妇牵到镇子中央的广场。媳妇一声不响,大怪脱下鞋啪啪打她嘴。

“破鞋,给我说话!”。

打急了,媳妇把头发一甩开始讲。

群众都听呆了,那些伤筋动骨的缠绵,那些野火春风的暴燃,那些地动山摇的狂欢,那些不要不要的脸,让小镇发抖。

她直说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海鸥啼血海浪狂翻。全镇的人几乎都到了,夜幕深了,有人为会场点亮了明晃晃的嘎斯灯。有个二混子发一声呐喊:

“外边的男人对你那么好你还回来干什么?你看大怪那个熊样。”。

在嘎斯灯的暗影里大怪媳妇默然低下头说:“大兄弟呀,越恣越焦乱(焦躁烦乱)呀,我一人欢起(欢乐),把俺怪一人搁在家里受罪伤天理呐。”。

男女情事,水深火热,大乐里面也有大累。大怪媳妇说得坦荡,小镇因为这坦荡原谅了她大半,她又这样仁义,群众就把她全原谅了。大怪更是感动,他给媳妇解开绳子拉了手就要突围,但是群众不答应,如铁桶一样的人墙他们夫妻二人怎么能挤动。大怪火了,骂起来,他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叫道:

“他娘的,谁都不能白听,给钱给钱。”。

有人真把一分二分的小钢蹦子扔进帽子。

风越来越大,海腥味越来越重,狂浪扬起的盐潮像雨一样扑到人们脸上。

突然外围的人发了一声呐喊:“不好了,船都打碎了。”。

原来人们光顾听讲,没注意到海里起了暴风,许多小船被浪抛到礁石上 打成碎片。河口渔业大队书记赶紧组织青壮年男人去海边拉船,抢救集体财产。

灵芝正惊慌失措,一只温热的手拉住她,并朝她后背拍了一巴掌骂她:“都是大姑娘了,这样的热闹也敢看。快给我回家。”。

灵芝一看,是她妈妈

那个狂风呼啸巨浪滔天的春夜,岳灵芝蒙着被子,被子很热, 被子上大朵艳丽的花被狂野春风吹得盛开。烫人的花瓣翻卷着她舔食着她。

在黑暗的暴风中,大怪媳妇的男人们的面容越来越近,他们乘着钢铁巨轮来了,他们撞碎滔天巨浪来了,他们喷涌着四海的咸腥,他们身披着远方的霓虹,他们醉醺醺地一头撞进她的怀里。

他们拥着她,拥得她喘不過气,他们嘴里喷出辣辣的酒气,几乎要把她融化。

“嚓”的一声灯亮了,她妈妈的脸也亮了,灵芝猛然从梦魇中醒来了。一个赤条条的男人从她身上滑下来。那男人的前胸有个尖锐的物件闪着白光。

2。

黎明时分,刮了一夜的暴风停息了。海面像女人分娩后的肚皮,平静灰暗而无力。

灵芝他们家在抢救渔船行动中立了大功, 灵芝被照顾到国营修船厂当了正式工人。河口镇虽小,但却有北方大港,每天河口港的轮船进进出出十分繁忙。船是飘在海洋上的铁壳子,海水的侵蚀和海上的大风常常使船损坏,这就需要到修船厂修理。修船厂最主要的工种就是电气焊,岳灵芝成为一名电焊工。

一开始厂领导看岳灵芝是个小姑娘,安排她去厂食堂帮厨。食堂里有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她们对岳灵芝发生了空前的兴趣,围着灵芝打听这打听那。灵芝不愿讲话,闷闷的。她妈妈也是个懒语的人。在小小的河口镇,人们说话就像蜘蛛吐丝,多多说话吐丝才能建立和社会的广泛联系。而懒语的灵芝娘俩,就像不会吐丝的蜘蛛,显出一种让人猜度的怪异。

灵芝只在食堂呆了一天就主动要求去第一线学习电气焊。第一线的活是很苦的,整天要与钢铁打交道,焊花飞溅,被烫伤是常有的事,而且有时还要站在海水里作业,这是老爷们干的活。谁也没想到,这么个小姑娘竟敢火里水里滚,最后还让她滚成了。她的焊缝光滑平整干净利索,绝无夹渣气孔弧坑等缺陷,就是经过仪器探伤也是一级焊缝。这手绝活让老工人也心服口服,他们给岳灵芝送了个雅号,叫电焊一枝花。岳灵芝成了修船厂小有名气的人物,工资和男工人一样。

河口镇的年轻人嘴里,修船厂的岳灵芝是一个最热门的话题。

灵芝找没找婆家呀?

灵芝将来能配个啥样的呀!

灵芝怎么不会笑,怎么总绷着个脸呀!

给岳灵芝提亲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人们为灵芝物色的对象都是河口港和河口煤矿的,这两个单位的小伙都是吃国家粮的。

灵芝从二十岁开始就不停地被她妈妈领着相亲。相亲的情景大同小异,所有的小伙子看见岳灵芝眼睛都发直,但岳灵芝看了人家一眼之后,就把眼垂下了,一句话也没有。久而久之,被相的小伙子们就很愤愤不平。有什么了不起,岳灵芝虽然美,但未免太傲了,甚至不是傲,是有病,不会说话,不会笑,是个木头美人,这样的女子娶回家能干什么?劈吧劈吧烧火?锯吧锯吧钉板凳?

时光像修船厂外的大海潮涨潮落,一天天过去,岳灵芝还是那样冷木头一块。不过这木头的年轮正不知不觉越旋越大。岳灵芝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对河口镇的姑娘来说是一道坎,过了二十五就要渐渐归入老姑娘的行列了。此时不光灵芝妈妈,所有的人都为灵芝着急。但灵芝自己,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

其实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二十五岁的木头美人岳灵芝,她已经会笑了。

唤醒这个冷木头的春风是戚小夼。他是岳灵芝的徒弟,跟她学电气焊

戚小夼刚满二十岁,老家是山里的,上过两年高中,因为家里穷,父亲又在开山炸石头时打断了腿,学业没法进行下去了才到富裕的河口镇挣钱。修船厂活很累,但工资高。不过戚小夼是临时工,在身份地位上和正式工有很大差别。

戚小夼是个山里孩子,能吃苦。岳灵芝自从有了这个徒弟,工作强度大大降低了,所有搬运铁板之类的重活戚小夼都不让岳灵芝插手,他一个人全包了。他也不大愿说话,但特别有眼色,也很聪明,很快掌握了电焊这套活的工序,师傅还在干前一套活的时候他已经把下一道工序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师傅中途停下来,需要用锤子或钳子的时候,他已经递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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