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悲剧意识 [告别悲剧生命的情感辞典]

关键词:《小城三月》 主体介入 消解悲剧 生命况味 情感辞典   摘 要:《小城三月》是萧红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篇小说,也是一篇具有复调性质的故事。

在显在的层面上,小说叙述了一个爱情悲剧故事,但是,由于作者主体意识的介入,使小说产生了一个自我言说的潜文本。

这个潜文本以对生命的深深眷恋,消解了小说在显文本中的悲剧性,并寄托着萧红复杂的情感意蕴和深沉的生命况味。

小城三月》是萧红告别悲剧生命情感辞典

由于对生命的深深眷恋,萧红向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苦难世界伸出双手,并与之握手言和。

有些东西曾让我们深深感动,但我们却难以将它表达出来。

这是我们面对一个文学文本的困惑,这一困惑鄙视我们的职业经验,挫折我们的理性,使我们感到了悲观。

{1}《小城三月》就是这样一个让我们困惑的文本。

它使我们困惑的原因在于,诉说人生的苦难与生存的荒凉是萧红小说叙事的基调,然而,在最后的小说小城三月》中,却讲述了一个充满温馨的故事。

这是一个悲剧,然而叙事的从容、情感的温婉,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故事的悲剧性,并且赋予小说一种“复调”的结构和寓言的性质。

小城三月》1941年7月发表于香港的《时代文学》杂志。

这一年的八九月间,萧红就经常失眠、咳嗽、发烧、头痛,随即住院治疗,1942年1月12日在战乱中手术失败,1月22日就凄凉地离开这个世界。

小城三月》是萧红的绝唱,也是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言。

小说叙述了一个少女哀婉动人的爱情悲剧故事。

主人公翠姨是“我”继母的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她美丽、善良,性格温婉、聪明慧秀。

她虽然被家长许婚给一个乡下财主少爷,却在心里暗恋“我”的堂哥哥,一个在哈尔滨读书的洋学生,而且在家族复杂的辈分中,又是她的外甥。

她的爱是一种只能深藏内心、不能言说的绝望之情,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她只能保守着这个秘密,最终在悒郁中默默死去。

在对《小城三月》的解读中,人们往往从社会学的角度关注翠姨悲剧性,却忽略了小说的叙事视角和站在叙事者背后的隐含作者。

“对于有些作家来说,写作是处理个人经验的一种方式。

写作的意义和价值首先是指向个人的,他认为有必要去说明个人的存在,也就是说,复杂的生存背景、外部环境、外部事物对他的内心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

写作的意义并不等同于作品的意义,前者是作家应当或可能关心的,而后者只对读者产生意义。

”{2}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篇小说运用古典文学的原型,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对人青春的摧残和生命的戕害。

但由于作者主体意识的介入,从而赋予小说一种复杂的情感意蕴和深刻的生命况味。

在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的社会批判意义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萧红向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所赋予小说的追忆与反思的特质。

这篇小说萧红自我言说的文本,是萧红反顾人生、体验生命情感词典。

在这本情感词典里,隐藏着萧红生命秘密

小说在叙述翠姨悲剧故事的同时,作者也在处理着自己的情感经验,并使翠姨的性格、命运和遭遇,与现实中的萧红有着一种神秘的“对位”的关系。

1.无奈的懊悔 小说首先揭示了主人公翠姨的矜持和自卑。

出身的卑微,家庭的贫穷,寄人篱下的遭遇,再嫁寡妇的女儿的身份,这些是她把内心秘密隐藏起来的原因。

或许像“我”继母所说,“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

假如翠姨说了,真的能够与自己所爱的人幸福地厮守在一起?问题并不是翠姨不愿和乡下的未婚夫结婚,而是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这是翠姨的难言之隐。

虽然小说写出人们对翠姨的喜爱,但不论是“我”母亲、“我”伯父,还是与翠姨已经产生了朦胧之爱的堂哥哥,他们谁都难以从根本上越过雷池,把爱和婚姻等同起来。

翠姨知道自己卑贱的身份,关于这一点,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后来母亲还告诉过,就是在翠姨还没有订婚之前,有过这样一件事情。

我的族中有一个小叔叔,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说话口吃,没有风采,也是和哥哥在一个学校里读书。

虽然他也到我们家里来过,但怕翠姨没有见过。

那时外祖母就主张给翠姨提婚。

那族中的祖母,一听就拒绝了,说是寡妇的儿子,命不好,也怕没有家教,何况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这种人家的女儿,祖母不要。

……   这件事情翠姨是晓得的,而今天又见了我的哥哥,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样看她的。

她自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会好的,现在翠姨自己已经订了婚,是一个人的未婚妻。

二则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个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

翠姨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独自承担生命孤独和悲伤。

她守住秘密,守住自己的骄傲,守住了旷世的孤独,却与自己的幸福擦肩而过。

同年4月发表的《后花园》书写了相同的情感经验:小说在抒情诗一样的旋律中,展开主人公冯二成子一生的悲剧故事。

他暗恋邻居家的女儿,由于自卑而没有勇气说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嫁,然后默默地照顾着她的母亲,直到老太太也搬走,他则陷入了一种原始的悲哀。

萧红揭示了一种难以超越的生命悲剧性。

生命的最后阶段,萧红一种幡然醒悟的懊悔。

萧红翠姨悲剧故事中,寄托着自己无奈的人生感慨、情感屡被摧伤的难言之隐。

现实中的萧红翠姨有着同样的遭遇,在上中学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把她像礼品一样,许配给呼兰驻军游击帮统王廷兰的次子王恩甲,萧红为了摆脱封建婚姻,不得不背叛家庭,离家出走。

至于后来又匆匆忙忙与王恩甲同居,其中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一个秘密

但是,在她与王恩甲同居之前,她与表哥(认的干亲,并无血缘关系)陆宗舜之间已经有了明确的恋爱关系。

萧红在落难东兴旅馆的时候,和哈尔滨的许多左翼青年都有来往,有的结下终生的友谊。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是方未艾。

萧红对他有明显的爱恋,并一再写诗相赠,打电话约他到旅馆恳谈。

方未艾也常去看他,带她去吃小饭馆,送她一些小东西。

但包括方未艾在内的所有文学青年,对人生都还抱着完美的理想,不可能接受临盆在即的萧红

只有萧军是已婚的,萧红与他的结合也多少有点别无选择。

两萧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萧军多情,对自己爱过的女人都一生钟情。

他在小说《烛心》中,详细地记述了当时与萧红关于爱情的谈话:“爱便爱,不爱便走开。

”他在与萧红同居期间,频频发生外遇,对萧红感情上的折磨是非常严重的。

{3}萧红翠姨一样,把自己的情感秘密隐藏起来,独自承担生命孤独和悲伤。

萧红是否每每懊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当初自己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所爱的人,说出“我爱你”,尽管其中原因是再明确不过的了,因为她明白自己当初无法选择的境遇。

回忆往事,萧红一种深深的懊悔。

她独守秘密、缄默不语,也不得不忍受生活的痛苦与折磨。

世界存在的本质是它的多种可能性,然而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则规定了我们面对的只能是这个世界的现实性。

命运是残酷的,因为人的生命是一次性的,所以人的经历、遭遇和命运也只能是一次性的。

这种不可更改的现实性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无论这种选择是不得已的无奈,还是顺其自然。

回首曾经的过去,其中毕竟存在着一种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她懊悔当初的选择有可能恰恰与自己的幸福擦肩而过。

在回忆往事的瞬间,萧红是幸福的。

然而现实中的幸福却很遥远,此刻的幸福只是使时间返回与往事相遇的一种想象,只是曾经存在的一种可能性而已。

因为我们无法穿越时间的隧道,所以也无法改变自己生命的轨迹。

2.旷世的孤独小城三月》是温馨的。

小说把人性的美好,家的温暖书写到了一种极致。

小说中的家是自由的,也是民主的,充满了爱的温馨。

“我”的母亲、“我”的伯父,“我”的堂哥,还有“我”,我们都喜欢翠姨,但是有谁是真正理解她的呢?其中不乏爱,但是缺少的是心心相印的理解,灵魂的相遇,精神的沟通。

在爱的表象下,存在着难以穿越的隔膜,在小说的温馨的背后,依然存在着一种难以化解的冷漠。

翠姨一定是深深地感受到这种隔膜,所以她把爱、把痛苦和忧伤、把孤独和无奈,深深埋在心底,直到把它们带进坟墓。

她带走了她的秘密,一个在她看来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秘密,一个只有叙事者了解的秘密,就像小说中叙述的那样:      从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爱上了那绒绳鞋了,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就是,她的恋爱的秘密就是这样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的告诉……      翠姨孤独源于一种“越轨”的选择。

在爱和婚姻之间,翠姨选择爱,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她选择理想。

这种理想和爱体现了生命的自由,精神的独立。

而那种与内在生命无关,用物质维系的婚姻无疑是精神的死亡。

翠姨生命自由的执著,与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矛盾,因为在人们看来,一个女孩子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过日子,生儿育女,是福,况且一个再嫁寡妇的乡下女儿呢!然而,翠姨“对爱和自由,却怀着永久的渴望与憧憬”,她的选择是有爱则生,无爱则死。

可悲的是,翠姨深深爱恋、并为之殒命的“我”的堂哥哥,也不知其为何而死?其他的人呢,也都是“心中纳闷”。

一个美丽的生命消逝了,但周围的人,连死因都不知道。

其中生前与死后的孤独是无法言说的,此其一。

其二,小说写出了人们对死亡的冷漠。

翠姨的命运是一个小小的悲剧翠姨的死,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死亡,一个根本不可能被人记住的死亡。

人们只能记住那些轰轰烈烈改变历史轨迹的伟大的死亡,谁会记住一个因为爱而死去的少女呢?在小说的尾声中,作者写了人们对死亡的冷漠和无情: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生活照常进行,人们依旧生存。

这是生者对于死者的遗忘,这是萧红对于自己死亡之后的一种想象:生前的孤独、死后的寂寞!在此可以想见,萧红在濒临死亡之际,心境的荒凉已经很久了,灵魂的孤寂已经很深了,她已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但她依然留恋这个冷漠、荒凉的人世间。

生命是脆弱的,人生是荒凉的。

逝者如斯,季节轮回,春天如期而至。

然而,当春天款款而来时,“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萧红以纯朴的语言,诉说着多少人生的悲哀和无奈。

究其实,《小城三月》毕竟是一个忧伤的故事,这个故事中饱含着一种绝望,一种无以诉说、无人倾听的孤独与寂寞。

翠姨是自卑的,又是骄傲的,她的性格中有一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孤独,这种孤独从属于萧红

孤独萧红生命最深切的体验,也是《小城三月》言说的基础。

萧红孤独的。

她终身与孤独为伴。

她的孤独是从生命深处生长出来的:离家出走的孤独,漂泊都市的孤独,被弃旅馆无助的孤独,在日本流浪时的孤独萧军频频外遇时的孤独,与萧军的分手时周遭人们的冷漠和不解的孤独……   萧红孤独与寂寞是其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所决定的。

她的写作,她的思想“游离在主流的政治思潮与意识形态话语之外,并因此受到同时代人的质疑,乃至于批评和谴责。

这不能不使她感到深刻的寂寞”。

但是,“她的寂寞感完全是由于思想先行者精神的孤独处境,因为超越了自己的时代,而不被她的同时代人所理解”{4}。

萧红萧军分手后,既不愿去延安,更不愿去西安,“意味着她不肯进入任何一种主流的意识形态话语。

她宁肯离群索居,过着孤独的生活,这反映了她的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

这种立场是不能为他的那些共产党员朋友所认同的,自然也会使她感到寂寞”{5}。

萧红是独特的,她是特立独行的“个人”。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萧红只是个才女,而对她曾经的遭遇,依然有一种“看法”,这看法源于人们对于生命完美的期待与追求。

在男权话语中心的语境中,无论在萧军还是在别人眼里,萧军当初与萧红结合的行为都是义举,是拯救,是恩情,所以,在之后与萧军的生活中,萧红不论受到多大的委屈,不论情感受到怎样的摧伤,她只能忍受,不能反抗,更不能叛逆。

所以“她与萧军分手,所有的朋友都站在萧军一边,而她与端木的结合,又几乎遭到所有朋友的反对。

这也不能不是萧红感到孤独和寂寞”{6}。

萧红孤独的,萧红是寂寞的,寂寞是她生命的颜色,孤独是她情感的伙伴。

在《小城三月》中,萧红同时在诉说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

一如她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言:“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   3.惜别的眷恋 因为眷恋,生活变得温馨,因为眷恋,苦难变得可以忍受,因为眷恋,萧红淡化了人生的苦难和悲伤,也消解了与现实之间的紧张与对立。

萧红的“临终之眼”里,与生命相关的一切,是那么美好。

因此她的目光变得柔和,心灵变得温润。

曾经冷漠、无情的“家”,也变得充满温情。

她放弃了长期以来对家庭的厌恶态度,这更接近萧红家庭的实际情况,也反映出萧红矛盾的内心世界。

{7}在这首充满眷恋之情的思乡曲中,萧红罄尽了生命中所有的爱和柔情:      我们的音乐会,自然要为这新来的角色而开了。

翠姨也参加的。

于是非常的热闹,比方我的母亲,她一点也不懂这行,但是她也列了席,她坐在旁边观看,连家里的厨子,女工,都停下了工作来望着我们,似乎他们不是听什么乐器,而是在看人。

我们聚满了一客厅。

这些乐器的声音,大概很远的邻居都可以听到。

第二天邻居来串门的,就说:   “昨天晚上,你们家又是给谁祝寿?”   我们就说,是欢迎我们的刚到的哥哥。

因此我们家是很好玩的,很有趣的。

不久就来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灯的时节了。

我们家里自从父亲维新革命,总之在我们家里,兄弟姊妹,一律相待,有好玩的就一齐玩,有好看的就一齐去看。

伯父带着我们,哥哥,弟弟,姨……共八、九个人,在大月亮地里往大街里跑去了。

……      荒凉曾是萧红对于生存的基本感受,萧红没有家,她是个流浪者,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的流浪者。

萧红是不幸的,她的生命中只有荒凉。

所谓的“家”对她来说,只是受伤害的场所,所以她一次次地逃离了家,背叛了家。

或许只有在商市街的饥饿和苦难中,幸福和快乐,曾经向她招手,但那也只是虚幻、短暂的一瞬间。

孤独无助、绝望挣扎是其生命的常态,荒寒、忧伤是其生命乐章中的主旋律。

家的温馨与幸福,在萧红生命中是缺席的。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家是冷酷,是专制、无情,这是无法更改或弥补的遗憾。

但是,在萧红生命的最后时刻,却获得了一种生命、对人生深刻的洞明:人的存在是悖论性的,生命是不完美的。

人对生命最深刻的体验是悲伤,这是生命的真谛。

只有爱的温馨可以抚慰生命孤独与忧伤,并赋予我们生存下去的勇气。

这个世界是荒凉的,但是这一切在萧红的临终之眼中,又是温馨的,令人留恋的。

萧红是热爱生活的,她不想死:“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   《小城三月》是萧红告别世界、反顾生命情感词典。

其中有难以抚慰的孤独和忧伤,有命运无法改变的遗憾和追悔,但是,对于匆匆流逝的生命的深深眷恋,则是这部词典的情感基调。

在即将说“再见”的时候,萧红向这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世界伸出了双手,并与之握手言和。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王玉宝,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1} 过常宝:《温情:作为生命的证明》,《中学语文名篇解读》,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99页。

{2} 格非:《格非访谈录》,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3}季红真:《萧红传》,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第4页。

{4} 季红真:《萧红传》,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第10页。

{5}{6}{7}季红真:《萧红传》,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第11页,第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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