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街笔记

文乾义。

黄昏中的澄明。

黄昏中的城市高处望去,目光越过高低不齐的楼群,远处是弯曲的江水

黄昏时刻的太阳显得更加真实,它的边际更清晰,似乎谁在沿着它的边缘划出了一个圆圆的粗线。它的颜色看上去也已不那么耀眼,它放松的状态更接近它本身的样子。在我的感觉中,黄昏中的太阳和别的时刻的太阳不是同一个太阳——这时刻的太阳是不是一种澄明?

黄昏中的江水是红的,上面抖动着黄色的光芒。它散发出来的黄色光芒把城市的一角涂進它的色彩里,而我看到它抖动着的是江水的光芒。这光芒在抖动中把黄昏江水的颜色搅拌在一起,覆盖了我的目光。黄昏时刻江水和别的时刻江水不是同一个江水——这时刻江水是不是一种澄明?

或者,澄明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东西,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它只存在于海德格尔的哲学里,也许它只存在于诗里。但它存在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它来自——内心、感觉、体验之外的自然。

一场雨。

黑灰色的云从南面天空渐渐向城市头顶聚集。看不出它行走的速度,似乎不经意间就已到达头上。一阵凉风吹来,街上的树叶和广告牌发出的声音具有提示意味。有一道刺眼的白色闪电直上直下裂开,可能想将黑灰色的云撕开个口子,但它没有成功。闪电过后,凉风更凉——一场大风雨将城市深深地裹进烟雾里,裹进看不清的世界里了。

什么也看不清。什么都可能发生——我想到卡瓦菲斯的一个句子:“玻璃窗因为/很多水而雾蒙蒙的”。而那些花坛里和草坪上的花和草可能已倒伏在泥土里,至少它们的一部分是这样的。而积水可能到处都是,在地面上冒出密麻的气泡。

这正是这座城市将要进入夜晚的时间。我看不清窗外那些熟悉的楼宇、窗下的那条街和街上的下班时拥挤的各式车辆。那条街上是否还有行人在走?窗玻璃上似乎有啄木鸟凿树洞般的当当声。哦,明天——现在我看不清的那些事物还会是原来的模样么?或者我还会看到它们么?

我所想到的事物

我所想到的事物,从来没有被我的语言完整地表达过。当它们一旦变成我眼前的这些方块字,几乎没有一次能够让我看到这是我所想到的事物的完整相貌。而我的语言总是缺少那些我所想到的事物的似乎是并不重要但又是必须的东西。像是春天里的一棵树,我的语言总是缺少那些枝条和叶子,而只是一棵树干,并不是一棵完整的树。

我所想到的事物,被我的语言破坏了它们的本该完整的原貌。后来我对这一点有所认识,但没有做到。我认为很难。我曾企图让我的语言靠近我所想到的事物,我多次地努力过,也许曾经有过一次靠近的机会,但因为没有经意,在船将靠岸的瞬间,一阵风把我的企图拉远了。后来因为寻找岸,我竟一度将船也抛弃了。

北极村。

我去过多次北极村。最早的一次是1984年或1985年夏至。之前我是想赶在夏至看看北极光,想起来北极光是诗意的,对于任何一个人可能都有吸引力。我做过案头工作,翻阅了一些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包括《十万个为什么》。至于能否看到说不准,极光也不是每年都出现,当然也不一定要在夏至这一天。

我在这个夜晚一直守在黑龙江边。从下午6点开始,我就坐在江边的一片鹅卵石上。我准备了笔、稿纸、相机和手电筒,坐累了就站起来走走然后再坐下。北极村的夏至或许与其他地方不同,晚上11点半还是亮着天,可以看报纸。江边的人不少,我想他们和我一样是来等北极光吧。听不清的说话声让人觉得江水更静。

夜来了,在12点多。天黑得很勉强,更像傍晚。这不是我们印象中的夜,也不是真的夜,看星星不是那么高,色彩也不是那样深。困了我用江水洗脸,多洗几下,感到很滑润很凉爽,顺便喝几口很舒服很解渴。这样的情况只能发生在这儿,也只能发生在这个时刻。这样勉强的黑夜没多久,到凌晨1点多,天就大亮。对面的山上就照耀着早霞了。而江水依然静静的,听不见哗哗声。

北极光没有出现,而我期待下一次。远远地有人说话,还有几声咳嗽。我慢慢站起来,腿已动弹不得。抛一块卵石在江中做一个记号。咚,轻轻地一声我要告辞了。眼下的江水早已不再是昨夜的江水,甚至它们已不再属于同一条河流。

凡高那双鞋。

看过的那双鞋是被凡高画在一幅油画上去的那双。我想那可能是一位农夫的两只鞋,它们像那位农夫一样站在田埂上小憩。它们值得尊重,是因为它们是劳动者。它们让人亲切,是因为它们身上沾满泥土。但是它们略显粗糙和破旧,看另一只的鞋口大幅度地卷曲,已显然透支得太多。它们存在于某个角落不被注意,幸好凡高注意到它们并把它们放在油画里。

它们从画面上沿着我们的视线朝我们走过来,很稳重很疲惫的样子,这使我们从近处看清了它们。对于我们而言,那双鞋已经成为一个记忆或形象。我想到了海德格尔说的话:事实上这幅画不代表任何东西。而至于说到那幅画中的是什么,它就立即与你同在了。是的,似乎我们和那双鞋在一起,但那不是那双鞋本身,那是个影像。

那双鞋本身它可能在那幅画的背面,在我们看不到的背面的阴影里。可是,它们会被忘记或已经忘记吗?它们会被遗弃或已经遗弃吗?我想,它们会。不,是我们,我们会,我们有种种理由会。但不是凡高那双凡高帮助我们把过去走过的路留到现在。

回响在另一条街上的脚步。

博尔赫斯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帕斯说,博尔赫斯再也不会给我们写他那精美绝伦的诗歌和小说了。帕斯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马尔克斯说,溢满整个20世纪的美的湍流,因他的离去而消失了。

博尔赫斯没有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尽管他多次被提名,但没有得过。帕斯得到该奖是1990年。马尔克斯得到的早一点儿,是1982年吧。博尔赫斯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作为他的外国读者似乎也不介意,他们都是世界级的作家。

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帕斯是墨西哥人,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人。他们都热爱他们的祖国,他们的作品都具有世界性的影响。他们的创作都拥有一个共同的意象:迷宫

博尔赫斯迷宫是一个完整的,复杂的,充满各种色彩和景物的东西,那里面有镜子,眼睛,墓地,尤其是大理石。帕斯迷宫里也有镜子,眼睛,更多的是石头。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本身就是一个迷宫。他不承认别人强加于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他只承认现实。

博尔赫斯写过《迷宫》的诗章,他的传记的书名叫《生活在迷宫》。帕斯写过《孤独的迷宫》是一篇颇具影响的长篇散文。马尔克斯写过《迷宫中的将军》是一部小说。他们对“迷宫”的钟情实际上是对生活的钟情。

博尔赫斯的外交官生涯对他的创作的帮助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他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帕斯同样也做过外交官,曾作过驻印度大使。马尔克斯目前还没有外交工作的经历,但另一位拉美大家聂鲁达也是外交官。看来,拉美的几位大师和外交生涯有着不解之缘。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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