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崔家

崔英春。

一。

2013年秋天,父亲去世时留下了大量手稿,那些纸张,有的被时光揉黄,有的被泪痕打湿。我原本知道它们存在了好久,却没有准备他的主人会在有一天突然不告而辞。

我一页一页翻看那些凌乱的手稿,除了大量工作日志、论文之外,还有一沓软软的稿纸,上面记录着我所不知的上几辈儿家族成员的信息,名字、相貌、辈分、排行、子女,父亲尽己所能梳理每个长辈的情况。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每个人的生死来去都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家族几代人之间来说,又一定会有某一条基因的注入而牵系缠绕。所以,我们能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前世今生的影子,相互熟悉,彼此映照。

读到那些半成品,我禁不住热泪上涌,那里面藏着一颗赤子之心。父亲作为崔家长子,心里装着一件事情没有完成。可是,我和他中间隔着死亡!那条鸿沟横在我的面前,使我们父女阴阳两隔,再不能对话。

我忽然心生恐惧,第一次意识到,没有什么能够永远。即使你最亲的人,即使你千般不舍、万般不愿,终有一天,他们还是要离你而去,你只能独立行走,承担使命。

比任何时候都紧迫的紧迫感让我苏醒,作为长女,我应该为父亲那些发黄的心意做点什么,或许还来得及。

老天眷顾,我奶奶102岁,依然谈笑风生,心明眼亮,冥冥之中,她似在等我、帮我完成这个任务。于是,今年“五一”,我挤上小汽车,跟随老姑三姑奶奶回老家辽宁走一遭。

这一程,48岁的我,又秒变回当年的“大宝贝”,偏得长辈们一路宠爱。老姑夫车开得稳稳的,载满我们祖孙三代同一颗归心。奶奶心情大好,打开话匣子,藏了百年的老故事像大辽河水一样滔滔不绝,一如当年父亲带我回家时,她给两岁的我喂到嘴里的9个饺子,充满营养,丰润生命。回来后,我一挥而就完成《百岁奶奶的远方》系列,1.9万字。

二。

我和弟弟妹妹都出生在红色草原牧场。父亲当年作为黑龙江省建设兵团独立三团四营三连的连长兼兽医,意气风发。我们从小在草原上肆意奔跑,像小马驹一样尽情撒欢儿,那时候,我们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有汉”。那时的油田还只是个小小的“胎儿”。

母亲说,我弟英琦出生的时候,父亲去请接生婆,路上边走边玩,看见正在钻井。回来的时候,大儿子已经降生。那口正在建设中的井,作为草原上的新生事物,吸引了年轻父亲的脚步。历史的背景是,1972年农历5月4日,在如今采油九厂齐家附近,油田钻探正在进行。我猜,那口井应该是探井吧,正好跟一个男孩同时问世同步生长。巧的是47年后,男孩早已成为一名石油工人。在这座石油城里,他和它之间,必定有些特殊的联系。这种勾连,成为看不见的“根须”,深入这一片土地。我弟后来以一篇《那一年我们去拍全家福》怀念那段美好时光,而我心里装着的是《那片温暖的冰雪》《自行车,骑向远方》《放鞭炮的小孩儿》《背诗的日子》里的画面,还有分量最重的《父亲和酒》……。

长大以后,我对农垦和兵团人还有莫名其妙的亲,那些字眼儿总能唤我醒来,是生命里扯也扯不断的“根儿”。

我更深的“根”在辽宁省法库县柏家沟公社新立村大队。那地方在我心里遥远又深邃,就如同奶奶说起大辽河时,抑扬顿挫,充满沧桑感,带着不向命运屈服的气势!

1971年春节刚过,在父亲简陋的兽医室里屋,我的呱呱坠地意味着他这颗辽河边儿的草籽儿,从此在黑龙江扎根,而我就是那崭新的根芽。我汲取着养分和能量,一年一年使劲儿生长,开出小小的花朵,铺开一片风景。《我这人》一辑中的21篇文章,是那个婴儿48年后的影子。

我的降生,也牵动了辽北小村庄里一户崔姓人家。我作为他家的长孙女来到人间,从此,大辽河黑龙江之间便有了更为绵长的牵挂。

1973年春节,父亲用一张温暖的羊皮包裹着小小的我,千里迢迢回家“献宝”。那时我两岁,绿皮火车咣当咣当日夜不停,拉着归心似箭的游子。父亲朝路人讨一口小米粥喂我,我不哭也不闹,好像知道此行是要跟他去见见世面。

我受到整个家族的空前欢迎。我睁大好奇的眼睛,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亲人:太爷爷、四太爷、爷爷奶奶、四个姑姑……他们都是我的血亲至亲。爷爷奶奶正值壮年,姑姑们还都是十岁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争先恐后地抱我,逗我玩儿惹我哭。我的到来,让屋顶那根房梁为之振奋!

102年前,我的奶奶出生在大辽河旁的三合屯,她17岁嫁到八里地外老名叫老龙庙子的新立村崔家做大儿媳妇,之后陆续生下6个子女。她养猪喂鸡,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侍奉老人。她曾在家族的很多关键时刻拿主意做定夺,力挽乾坤。以至于很多年后,她的几十个子孙们身上都隐约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特质,跟他们的母亲、姥姥、奶奶、太姥、太奶似曾相识。

我终于来到了那座40年前就早已易主的崔家老房面前。青石地基,红砖墙,粗房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屋檐下的燕窝里都有故事。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奶奶念念不忘那两根标板溜直,盆口粗的红松房梁,那是崔家祖辈花了大价钱千里迢迢从黑龙江运来的。我摸到了院子里那口井,隔着窗户,看到了屋里的南炕北炕,还有屋顶上吊着的一块宽木板。那上面曾坐着一只神秘小筐,装着我够不到的好吃的。

我仿佛听见几十年前一大家子人过生活的声音,哭哭笑笑,鸡鸣狗叫,叹息声,读书声,伴着大辽河水涨水落的风声雨声……。

家族每一个人都从这座老房出发,老辈人归于尘土,后辈人走向遠方。他们的足迹微不足道,却坚定有力,默默地汇入日夜不息奔涌的大辽河黑龙江

辽河黑龙江滋养柔软了广袤的松辽平原。一年一年,日升月落,映照着我们一大家子人长长短短的影子。每个人都咬紧牙关,向前奔。

三。

作为崔家的女儿,我和我妹长得都很像我的姑姑们,性格也像。长长的岁月中,她们持续给我们以鼓励。

听说我要写写奶奶,大姑说,英春,本来寻根是男孩子的事,你来做,我佩服你!

二姑说,把你写的发过来,我帮你改改,她纠正道,南大坑是在咱家房前,不是房后。小时候,辽河经常涨水,就怕大坝破口子,一听说下雨就紧张害怕。

三姑说,你啥也不用管,只管写,缺钱,三姑有。

老姑说,大侄女,你这是替我圆了年轻时候的梦,谢谢你。

二叔说,你写的那篇《奖状里的家风》好!那本《党的生活》杂志我还留着。

奶奶在跟时间赛跑,给我讲故事,尽量说得清楚,“我爹在双楼台烧酒。双,楼,台。”。

爷爷什么也没说。此刻,他和我父亲都在天国。我知他们在看着我对我点头,我的笔下就有了底气和力量。

我的勇敢,來自这雄厚的大后方,我的后盾,就是他们!他们在我身边眼前,又在悠长的时光深处,不知不觉地影响我,心甘情愿地护佑我支持我关注我。

这些天,我被一种兴奋鼓舞着。

我突发奇想,在全家发起的征文得到热烈响应。年近六十的老姑拿起笔开始写作。我看见,一个被宣判恶性肿瘤、动了N次大手术的人,以每天写3000字的速度,像个战士一样朝着文学圣地进发。她带动了我女儿、外甥、侄子、表妹都纷纷动笔,每个人报告、每个小家报告、每个时段报告,我的公众号“春天笔记”异常活跃,播报着老崔家四代人热气腾腾的故事,上演了一场携爱奔跑的接力大合唱!

此刻,我弟弟在心爱的中医领域埋头深耕,忙义诊,忙编写教材。我妹夫每天坚持跑一个“半马”,他说不累他很快乐。

我的80后表妹和妹夫们正值人生最忙季节,却依然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他们可以休长假,拖家带口去美国西海岸自驾游,也能连续3个月加班不休息把工作干得漂亮。

我家的90后新生代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我女儿、侄子、外甥像小鸟一样飞向这个国家的天南地北,有的去求学,有的已经工作,各自驻扎,各怀梦想。

我家还培植出一批2000后、2010后的幼苗。他们有的刚学会走路,有的准备入幼儿园,有的已是小学生,有的在向中考冲刺,绿意盈盈,茁壮成长。

我打算书印出来,第一本先送给我奶奶。她虽不认字,却看重每一页有字儿的纸,稀罕那些“文化”。我猜,奶奶还会眯着眼睛说那句老话:“这辈子,我觉得我的那些个想法都对!”。

我知《你在时光深处》这本书,不过只是捕捉到了我们家日常的一小束光影,真正的生活,永远更为热气腾腾!

共和国走过70年,每一个人,每一个小家,每一个大家子汇聚成浩瀚的国家。我们血脉相连又血脉相传,努力成长,从容地变老,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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