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峻急”之外的另一种美感

摘 要:本文试图以“慢”这一鲁迅研究的新角度切入,重读《孔乙己》的总体美感叙事美学叙事节奏,进而重新思考“慢”的叙事美感鲁迅小说中的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孔乙己》 “慢” “峻急美感

一、“慢”:不该忽视的鲁迅小说美感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权威教科书中,鲁迅小说狂人日记》因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的地位而受到高度赞誉。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讲,怎样高度评价《狂人日记》的文学史意义都不为过,但如果让鲁迅自己来评价,他则更喜欢《孔乙己》。究其原因,孙伏园说:“我曾问鲁迅先生,其中哪一篇最好,他说他最喜欢《孔乙己》,所以译了外国文。我问他的好处,他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明显,有大家风度。”{1}一向对自己小说言语谨慎的鲁迅对《孔乙己》可谓破了例。在此,鲁迅所说“不慌不忙”、“讽刺又不很明显”、“大家风度”的评语显然不是着眼于《狂人日记》所确立的启蒙主题,而是指向《孔乙己》的叙事艺术。换言之,鲁迅满意《孔乙己》的原因就在于它在叙事艺术上有别于《狂人日记》式的“峻急”,而追求一种“慢”。基于“慢”,《孔乙己》才产生了感动的力量和鲁迅小说的另一种美感

那么,如何理解“慢”?“慢”,在小说世界中,首先,意旨小说叙事节奏;其次,意旨一种叙事美学——通常隶属于古典主义叙事美学;再次,意旨一种叙事结构,即“诗化”结构。当然,“慢”,又超出了小说世界之外,即“慢”的小说的艺术背后隐含着鲁迅自觉、深刻的现代性批判精神。更确切地说,“慢”意旨现代人对现代社会“快”节奏的对抗方式;“慢”,还意旨现代人所渴求的从容的心态和有风度的生命态度。当然,“慢”的丰富的含义是借助《孔乙己》的本文世界来实现的。

二、“慢”:《孔乙己》的总体叙事美学

任何经典小说,都有其独特的、属于它自身的总体叙事美学原则。而这一总体叙事美学原则,总是最先体现在其故事模式开头的设计上。可以说,小说故事模式开头,既会成为读者被吸引的重要构成要素,也能够划分出小说艺术水准的高下之别。一位作家能否在人们熟悉的故事模式中发现新意?小说开头能否呈现出作者的高妙的叙事智慧?类似这些问题,其实都构成了小说总体叙事美学的内涵所在。沿着这样的思路,重读《孔乙己》的故事模式开头,别有意义。

孔乙己》的故事模式并不新鲜。它不过讲述了一位落魄老书生的悲剧命运。要知道:这样的故事模式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早已发生。可见《孔乙己》的经典性意义并不在于它的故事模式,而在于它以思想家的目光抵达了小说艺术的至极之境。如果仅仅局限于它的故事模式,我们就难免不停滞在以往文学史所概括的确定性主题:《孔乙己》是封建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戕害。事实上,《孔乙己》的经典意义早已超越了这一故事模式所提供的这一确定性主题。进一步说,《孔乙己》用2600字竟然浓缩了孔乙己一生的悲剧,可谓确立了中国现代小说上极简主义的“慢”的叙事美感的典范。这样,这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模式在意蕴上非常复杂。有谁能够深切地体味孔乙己悲剧的原因、孔乙己的性格组成、作者的情感世界呢?小说通过孔乙己的被毁灭的悲剧,不仅讽刺了被传统科举制度所毒害的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弱点,而且也批判了整个社会的冷漠和凉薄。不过,鲁迅并没有让悲痛之心、愤激之情浮出于表面,而是在简洁的叙述里从容地逐层展现了小说的多重主题和作者复杂的情感。

我们还需要重读小说孔乙己开头的深意。任何经典小说,大凡都会在开头隐含着艺术高妙的端倪。正因如此,当代以色列著名作家阿摩思·奥兹才会潜心研究一些世界经典小说是如何开始讲故事的,并诙谐地比喻道:“开始讲一个故事就像在餐馆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调情。”{2}鲁迅深谙小说开头决定小说成败的艺术之道。所以,《孔乙己》的开头就不露声色地设定了“慢”的叙事美感

小说开头的文字,确如鲁迅所说的“不慌不忙”。作者似乎全然“忘却”了短短篇幅要承担一个人的一生的超负荷重任,实则恰是“大家之气”。

那么,从 “慢”到令人着急的开头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呢?首先是“鲁镇”。“鲁镇”是鲁迅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特定的故事背景。它和S城一样,是长养鲁迅的故乡,也是鲁迅记忆中的故乡,更是鲁迅据此透视中国乡土农村以及中国农民的窗口。其次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它是鲁迅小说人物活动所设计的场景。它一方面透露出浓郁的乡土民俗,另一方面它还为当时社会的“短衣帮”即社会底层的农民提供了活动场所。不仅如此,“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和“店面隔壁的房子”悄无声息地划分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不过,鲁迅并没有像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写作那样,将农民和权力阶层即“穿长衫的”形成剑拔弩张的尖锐对立的敌对关系。相反,“短衣帮”自得其乐,即使每碗酒从四文涨到十文,也还是规矩地站在柜外,为了酒、盐煮笋或者茴香豆、荤菜一个一个生活的目标而憧憬、奋斗。至于“穿长衫的”,不仅不是“短衣帮”的仇恨对象——古中国的儿女没有现代人的仇富心理,而且心怀艳羡、由衷仰视。那种“慢慢地喝”的举止,让他们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看起来一切都按部就班、风平浪静。不同阶层、身份的人,在柜台的场景里各有自己的位置,一同维护着这个社会的既定秩序。

当《孔乙己》的故事模式故事开头在“慢”的总体叙事美学中舒缓落定,小说的总体叙事美学原则已然确定。《孔乙己》不似《狂人日记》那样一味地将人物逼上绝境的“峻急美感,而是适时地延宕人物通向绝境的进程。

三、“慢”:《孔乙己》的情节编排策略。

“慢”不仅构成了《孔乙己》的整体叙事美学原则,而且还内化为小说情节编排策略。所以,继鲁镇酒店的格局布置停当,主人公仍然没有上场。作者只是借助于小伙计的叙述视角“不慌不忙”地讲述酒店的氛围。在一个2600字的短篇小说中,这样的情节编排可谓“慢”到了惊险的地步。

终于,孔乙己“慢慢”地出场了。虽然孔乙己的出场被如此延宕,但作者的描写依旧如此耐心。“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一笔落定,就使得孔乙己在纷乱的人群中凸显出来。它给读者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落魄、尴尬的知识分子形象。接着,读者循着“高大”的身影细看,落魄老书生的形象更加清晰了。拖沓的服饰、明摆着没有得到他人的关心;“满口之乎者也”标志着传统文化在他身上留下的深深印痕,也隐含着他最后的骄傲。可是,连名字的由来都是别人随心所欲地命名,给人一种可笑又酸楚的反讽意味。在此,鲁迅对于孔乙己的出场描写,始终运用简单的文字。但简单文字是最见功力的,这功力在于:它简练准确地表达复杂的意思。也正是在简单的文字描写中,我们看到了鲁迅小说的另一种美感:“慢”。我们据此可以看到:鲁迅小说在《狂人日记》似的“峻急”的疾风暴雨中,还有另一种淡定。

不过,鲁迅并非一“慢”到底,而是在疏缓的情节编排中陡然凝定犀利的目光,锁定在孔乙己的“伤痕”,由此洞穿笔下人物复杂的魂灵,真可谓张弛有度,收放自如。于是,孔乙己的“伤痕”成为了不断推进小说情节奔赴发展、高潮的“戏眼”。孔乙己的苦楚成为了“看客”的乐趣所在。小说随着情节的发展逐渐剖解了这个人世间的冷漠和麻木,与此同时,也批判了孔乙己的自身悲剧。两条线索看似波澜不惊,实际则渗透了作者的双重批判思想:对“大众”和孔乙己的双重批判。而且,小说孔乙己和“大众”之间的初次对话看似平实,实则在情节编排上机关重重。“大众”一方步步进逼,孔乙己则步步为营。最后的结果虽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可这“快活”是建立在孔乙己的尊严之上,而落魄知识分子则将尊严看做命根子。其中,“所有喝酒的人”“故意的高声喊”、“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等细节描写,使得“快活的空气”成为含泪的反讽。

然而,小说情节节奏急促、紧张之时,陡然减缓了悲剧的进程,再度使情节“慢”下来。为了有效地实现“慢”的美感小说选用插叙的方式延宕了孔乙己悲剧结局。如果说写孔乙己的一生用了2600字,那么他的大半生的历程和密码则浓缩在二百多字里。这真可谓:越是精简的文字,《孔乙己》越是节奏从容。值得注意的是:情节的延宕选用的却是叙述的加速手法。什么是加速?“加速”在小说的世界中可以被理解为作者选取概述、简写等叙事策略使得小说情节节奏快起来。譬如:博尔赫斯称道:“当代小说要花五六百页才能让我们了解一个人物,而且前提是我们预先了解他。但丁只需一个片断。……在但丁的作品中,人物的一生被浓缩在一两个三行诗里,并因此而获得了永生。”{3}将加速和延宕放置在一起对于小说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冒险,但鲁迅处理得非常自如。不过,鲁迅并没有因为加速手法而简化人物的性格。寥寥几句,不仅了解了预先素不相识的孔乙己,而且还充分地表现了被封建传统文化戕害的旧式知识分子的诸多弱点。“好吃懒做”、“从不拖欠”概括了孔乙己悲剧性格:没有任何生存能力,但仍然保留尊严,这正是导致了孔乙己悲剧的性格原因。

只是,鲁迅在批判孔乙己至深处,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作者围绕孔乙己与小伙计之间的对话描写颇耐人寻味。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这段对话。从叙述学的立场,这段对话使得孔乙己悲剧进程中被暂时解救出来。或者说,在孔乙己无地自容之时,作者让小伙计步入场景,中断了众人对孔乙己的奚落,再度让孔乙己悲剧进程“慢”下来。可是,孔乙己的知识在现实里百无一用,但他却浑然不知。既不了解社会,也不了解他人,更不了解自己,孔乙己悲剧结局在劫难逃。

小说最令人感动的是:在性情中人的鲁迅看来,孔乙己再怎么咎由自取,也还是保留了一颗善良的心。为此,鲁迅设计了孔乙己教小伙计识字和给孩子们吃茴香豆的动人情节。对于这一关键情节鲁迅仍然选取减速的叙述策略。鲁迅笔下几乎没有一个成年人如孔乙己一样保留了孩子般的天真和善良。“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等细节描写,传神地表现出孔乙己心太软、天真的可爱一面。鲁迅按捺不住情感的倾向性,然而,鲁迅毕竟不会听凭感情支配。孩子的笑声让我们确证这个世界透骨的冷。“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少年叙述者的旁白是入骨的悲凉之语。

小说情节发展到这里,孔乙己被毁灭的悲剧因素已经逐层表现出来:社会现实和传统封建文化以及自身的弱点一同导致了孔乙己的精神毁灭,但是,小说没有停止在精神层面,而是经过精神又进入到肉身层面,从而在双重毁灭中完成了孔乙己悲剧的结局。这种处理方式,传达了鲁迅的咄咄逼人的现实主义穿透力。在传统中国知识分子将精神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之时,鲁迅偏不相信精神的唯一性。或者,鲁迅认定:如果肉体不遭受毁灭性的摧毁,传统知识分子就会仍然生活在欺与瞒之中。那么,鲁迅选用什么样的叙述方式最终完成孔乙己肉体的毁灭呢?变速叙事。如何理解“变速”叙事?它是在加速与减速叙述的铺垫下对时间的非逻辑的跳跃。譬如,小说接近篇末交代孔乙己被打断腿的这个情节编排中就选取了变速叙事的手法,“有一天”的叙事方式充满了随心所欲的成分,没有时间的确定性和精确性。而且,故事中人物通过道听途说的讲述方式,更加强了情节的跳跃性。但这种方式可以跳跃、便捷地讲述故事情节中的关键性的铺垫成分,使得小说悲剧结局自然而然。由此变速叙事孔乙己后面的出场才显得合理。

不仅如此,变速的叙述还调动了读者对结局情节的期待之心。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在最后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如何出场?如何退场?这是小说的悬疑之处,也是小说最有难度的地方。鲁迅为此选用了空白叙事。如何理解“空白”? “它是加速的一种极端行为,并且又是小说创作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基本行动。它采用‘粗暴’的却是必要的直接切割时段的方式,造成跳空,把速度陡然加快。”{4}在空白叙事中,孔乙己最后一次出现于咸亨酒店是“中秋过后”的“一天的下半天”。孔乙己“盘着两腿”,在众人的取笑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这是一段高难度的写作:时间跨度较长,既要写实人物的被毁灭,又必须保留前面哄笑的氛围。空白叙事和精到的细节描写使得这些难题举重若轻。而举重若轻的艺术震撼力则是经久的,如废名所说:“我读完《孔乙己》之后,总有一种阴暗而沉重的感觉,仿佛远远望见一个人,屁股垫着蒲包,两手踏着地,在旷野当中慢慢地走。”{5}。

四、结语。

作家曹文轩说:“对速度的独到理解和独到处理,更是一个衡量小说家在掌握时间方面的水平的尺度。”{6}鲁迅通过情节的减速、加速、变速和空白的交替使用而从容地讲述了孔乙己一生的悲剧命运,进而确立了鲁迅小说独特的“慢”的叙事美学,也由此探索了另一种中国现代小说美感——“慢”。

{1} 曾秋士:《关于鲁迅先生》,见中国社会科学院鲁迅研究室主编《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1月第1版,第43页。

{2} [以色列]阿摩思·奥兹:《故事开始了》,杨振同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3} [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文集》,王永年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9页。

{4}{6} 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159页,第162页。

{5} 冯文炳:《呐喊》,《晨报副刊》1924年4月13日。

作 者:王忆天,长春师范大学外语学院2009级英语系本科生;徐妍,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鲁迅研究和中国儿童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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