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匠唐大

一。

唐大一家移民大靖,是本着挣钱过好日子去的。

大靖旧称扒沙,扒沙系蒙古语,是“街市”的意思。大靖是明清两代中原移民边疆的必经之地,商业活动十分繁荣。这里流传着一句话:“要想挣银子,来到大靖土门子。来到大靖土门子,到处都能挣银子。”明万历二十七年改为大靖,取安定统一之意。

四峰骆驼,两头毛驴,驮了几件笸篮簸箕,就上路了。这是民国三十七年,唐大十五岁。

唐大和弟弟、父亲,牵着骆驼,拉着毛驴。第一天到香家湾,在路边露宿,四峰骆驼围成一圈,母亲和三个妹妹睡在圈里,毛驴拴在树上,唐大和弟弟、父亲轮流守夜。第二天到雀儿架,依然如此。第四天进入旱麻岗。旱麻岗很大,二百多里,杂草丛生,十分难走。在大靖生活的几年,唐大回过两次民勤,每次路过旱麻岗,都是炎热天气。第一次单独行走,走到多半,水喝完了,嗓子冒烟,奄奄一息,昏倒在地。遇到路人进入,喂了几口水,苏醒过来,才走出去。第二次与人结伴,走到中间,饥渴难忍。恰遇驼队休息,上前讨水,驼队不给,走不动,只好蹲着。过了一会,驼队招呼喝水,每人只给一大口,心中甚是怨愤。又过一会,驼队再次招呼喝水,每人一大碗,还在水里搅了炒面。原来驼队骑马先生是个好心人,如果及时给水,就会有人噎坏,甚至噎死,降火之后,则会无事。

第六天进入古浪,第七天到得大靖。在大靖唐大在一家姓甘的人家跑堂。五更起来推磨,害怕,冷,瞌睡;八九点,太阳高了,卸磨,去喂猪,喂狗。喂完,到各个东家屋里扒炕洞灰,扒完取来煨炕末子,填进炕洞,再端掉东家小孩的尿罐屎盆。唐大仔细干活,唯恐遗漏遭到东家斥责。一次忘记在二东家房间送煨炕末子,二东家夫人破口大骂,言语粗不入耳,手持鞭杆要打。甘家老爷老夫人心肠好,出面制止,定出新的规矩,以后只填炕,扒灰,不端小孩屎尿。

甘家老爷老夫人的和气处世,为自己的幸福延续创造了条件,土改时只是没收了部分土地,一家老小平平顺顺,没有受到伤害。中午吃米稠饭,下午汤饭,多数是子糊糊,勉强填饱。管家方大爷是个慈祥老头,看到唐大干活细心,不偷懒,心存怜悯,就安排唐大干些轻的活,干活间隙让唐大吃些腰食,防止亏了身体。

跑堂一年后,唐大回家了,在父亲的指点下,学着干小买卖,去乡下收点柴草,买几只鸡,从凉州城、古浪城进点针头线脑,再到市上变卖。几年下来,也还可以,日子慢慢地有了起色。

二。

百姓如草根,春天发芽,秋日枯黄,年年轮顺。唐大父亲一起经营着这个家庭,转眼过去了两三年。唐大到了娶媳妇的年纪。邻居给他介绍了同是民勤籍的刘姓姑娘,一经说合,立即成功。唐大牵着毛驴,驮着两麻袋麦子,转过几条小巷,来到刘家,卸下麦子,搭上花毯,把穿着大红袄的刘姑娘扶上花毯,哼着小调回来了。这是1952年5月的一天,唐大19岁,刘姑娘14岁。

生活的平淡很快冲淡新婚的喜悦。结婚后,刘姑娘掌管家务,唐大仍旧操持本行,每天走街串巷,敲杠卖豆腐,提篮售馍馍,针头线脑。后来,一户王姓人家把唐大雇了过去,唐大结束了老板的生涯,变成了店小二,开始给王姓老板看守柜台,进货,外出收账。

一年很快过去,翻天覆地的土改运动开始了,农民分到了土地,似乎有了做主人的希望。唐大一家是外来户,在大靖没有土地,在老家民勤有地,就让父母带着媳妇和几个弟弟妹妹回民勤,自己留在大靖。这样做,唐大还有一个打算:如果家里人在民勤分不到土地,还可以重返大靖唐大留守大靖,是给家里人留了条后路。

1953年,土改结束。家人分到了土地,高兴无比。唐大接到家信,辞去差事,回了民勤

成为土地主人的唐家人,尽情地抒发着梦想致富的感情。弟弟妹妹大了,父亲母亲正当年,劳力过分充裕,守在家中只能浪费精力。然而,社会变化了,个人不能经商,唐大无法再操旧业。父亲托亲邻关系,把唐大送到阿拉善左旗,跟人学擀毡。左旗是一个特殊的地域,过去有许多民勤人谋生,都去王爷府。

唐大勤快,有眼力,师傅喜欢,识毛,称重,择选,弹毛,铺毛,蹬蹂,一套行当学得顺顺当当。一年有余,就能独立操作,尤其是压花设计,新颖别致,成为翘楚。

父亲错误估计了擀毡技能的应用,尽管唐大学艺勤谨,无奈民勤湖坝地区毡匠众多,唐大很难打出天地,只能另谋营生。

三。

唐大二次择业,跟着父亲学习皮匠技艺。

皮匠要领众多,不似机械操作,各个环节须视情形具体判断,故此皮匠善始者甚繁,善终者盖寡。唐大是善终者之一,不是聪明,而是必须学会,以此养家。

首先熟皮,不费力,须用心辨别火候。拿一大水缸,盛满水,加入面,米面(糜子碾成面粉);要加快进程,就加硝,时间不紧,也可不加。硝是土硝,要到100公里以外的大碱湖去挖,路途遥远,不方便。晒干的羊皮放入水缸浸泡,一天翻动一次,约半月左右,皮即熟好。5张羊皮缝制一件大皮袄,3张缝制一件皮褂子,所以,订制一件大皮袄得两三个月。

刚开始学手,唐大家只有一口大水缸,后来成为专业,唐大家满院子都是大水缸。这个过程可以耍奸,就是缩短熟皮时间,当时看不出来,一年以后,羊皮产生异味,无法穿戴,只能扔掉。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理念还没有明确提出以前,唐大想到了这一点,但被父亲严厉的管制扼杀在了摇篮之中,所以唐大的皮活操作中规中矩,不敢有丝毫疏漏,这也让唐大成为方圆百里有名的皮匠

羊皮熟好,接着铲皮,用铁质铲刀铲去羊皮上的油脂残渣。刀功非常重要,铲得薄,羊皮留下膻味;铲得厚,羊皮变薄,容易破损,还有可能弄破,弄破就要赔偿,故而刀功特别关键,要有耐心,有定力,一切皆在毫厘之间。

铲皮后羊皮柔软,轻盈,就能裁剪了。羊皮昂贵,一旦下剪,无法撤销,必须小心。唐大先用废布比画,比对,计算,尽量少出现碎皮。脊背、胸膛、前襟,两只袖子以整张出现,把碎皮留到腋下、后下摆等处。

一件皮袄手工三块钱,短皮褂两块钱,遇到关系好的,也收一块或一块半。后来,行业变化,收费按羊皮张数计费,一张羊皮一块,大皮袄有时得用六张羊皮,就收六块钱。因为这项收入,唐大的生活超过了同村其他家户。

再后来,唐大又参加了红崖山水库的修建,跃进总干渠的开挖,老外河的清理,干的都是又苦又重的活。

多年以后,六十一岁的唐大成了我的岳父。一晃二十五年了,年届米寿的他腿不疼,腰不弯,每天还能外出铲草喂羊,田间锄草,夏田割麦,秋日掰苞谷。他的记忆力好得出奇,还能说出童年时给人写过的对联:“春年春月春光好,善门善户善人家”“马鞭扫除妖魔鬼,不谢五土谢神恩”,还记得那时的《四字歌诀》:“各业各行,劳动为强。工人农民,世界开创。春耕夏除,秋收冬藏。……”。

这些年,民勤皮匠没有了市场,所用的搅棍、铲刀、砍刀、剪子、缭针等都成了民俗遺物。岳父捐赠了全套皮活工具,成为进入史志馆的第一批手工艺物件。

作者简介。

邸士智,甘肃作家协会会员。《胡杨》杂志编辑。在《文艺报》《读者》《文学故事报》等刊物发表散文,出版散文集《镌刻在绿洲的记忆》。

[栏目编辑:马 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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