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 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

[摘要]“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是中国古典诗学后期的重要命题,辨体与破体的争论是此命题产生的直接原因。

学人之诗”、“诗人之诗”的命题关系到“风”与“雅”两大诗学传统,涉及到中国封建士大夫的审美趣味与人格追求。

自宋代以来,随着理学的发展,长期浸润于经学环境中的古代士人的“经学中心”意识导致形成“学人之诗”、“诗人之诗”争相为高的局面。

从中国先秦以后诗歌的发展来看,各个时期对“风”、“雅”传统的承续情况不同。

唐诗基本指向具有“风人之致”的“诗人之诗”,而宋诗则基本指向具有“雅人深致”的“学人之诗”。

近代同光体诗人,在反思前代诗学的基础上,肯定“诗人之诗”的创作方法,同时也认识到“学人之诗”产生的历史必然。

他们试图使“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调和诗歌的“吟咏情性”与“明志见道”功能,为近代诗歌发展寻找新的创作方法。

[关键词]学人之诗 诗人之诗 唐宋诗型 同光体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9)09-0129-08      一、“学人之诗”、“诗人之诗”的三个层面      魏晋南北朝时期,诗论家对“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这一论题已有所涉及。

钟嵘《诗品序》评齐梁诗歌时说:“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

”他认为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是“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决定作品高低的首先是作家的天才,才气缺乏的作家才依仗学问创作。

这说明作家的“天才”与“学问”成为诗论家注意的关联性问题。

较早讨论“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问题的是在宋代。

南宋时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记载:“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张轼)。

先生曰:‘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

’或问其故,曰:‘非学者之诗

学者诗读著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泳愈久,愈觉深长。

’”此为“学人之诗”话题的渊薮。

所谓“学”,即博学。

这里特指儒学,“学者”就是宋代的理学家,“学者之诗”指蕴含着义理的诗歌

张轼的“学者之诗”提法把理学和诗统一起来,划清了其与悦人耳目的“诗人之诗”的界限,并要求诗歌具有深厚的哲学底蕴,还隐性地划定了“学者之诗”与“诗人之诗”的高低。

至清代,随着学宋诗风的高涨,“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关系受到广泛的关注,集合起来几成为系统的界定,并被晚清影响很大的同光体诗人作为理论基石之一。

对于“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论者大多认为“学人之诗”的特点即以考据为诗,以才学为诗,重视学问与人品的关系,且长期将其视为与中国诗歌抒情传统相背离的不良倾向,缺乏对其产生的历史背景、积极因素做细致考察,忽视了“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密切关系。

所以有必要对由宋代迤逦至近代的“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命题,进行相对系统的梳理,从不同的理论层次对此命题进行审视。

首先,从北宋开始,文学批评和创作中辨体与破体争论纷纭,前者坚持文各有体的传统,主张遵守文体的体制;后者则打破文体界限,力求文体的融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论述由此而发端。

李复在评论韩愈诗歌时说:“子美长于诗,杂文似其诗;退之好为文,诗似其文。

退之诗诗人之诗,乃文人之诗也。

”他侧重从诗、文体裁的区别来看待不同作家的创作特点,指明作家的艺术素养决定其艺术特征。

文学体裁的形式因素影响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和审美特征的形成。

同时与作家表现社会自然的艺术特点有着紧密的联系。

诗歌而言,对复杂的社会生活情况。

诗人往往用长诗来表现;而长诗因篇幅长,容量大,作家更崇尚才力气势,更容易议论纵横,深入细致地刻画社会横侧面。

宋人刘辰翁论述诗歌文体与社会发展的联系时说:   后村谓文人之诗诗人之诗不同,味其言外,似多有所不满,而不知其所乏,适在此也。

吾尝谓诗至建安,五、七言始生,而长篇反复,终有所未达,则政以其不足于为文耳。

文人兼诗,诗不兼文也。

杜虽诗翁,散语可见。

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震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

诗犹文也,尽如口语,岂不更胜彼一偏一曲自擅诗人诗。

他针对刘克庄贬诋“文人之诗”的观点,认为“以文为诗”的艺术手段的出现是诗歌文体发展的必然趋势,从文体发展角度肯定了“文人之诗”的历史地位。

后来有一些批评家专门从文体角度提到“学人之诗”相关命题。

如元代刘将孙说:   长篇兼文体,或从中而起,或出意造作,不主故常,而收拾转换,奇怪百出。

而作诗者每不主议论,以为文人之诗

不知各有所当,诸大家固有难言者。

如昌黎、东坡,真以文为诗者,而小律、短绝、回文、近体,往往精绝。

总之,宋代学术上注重多重学术资源整合,经史学术等文化要素在诗歌中逐步积淀。

文人与学问家在创作诗歌时自然而然地突破固有的文体表现方式。

散文向诗歌的文体渗透表现得尤为突出,给诗歌艺术带来新的活力,随之也带来干枯瘦硬、议论过多等弊病,这些可能是前人提出“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命题的直接原因。

在论争中作家的文化素养被当作诗体风格转变的主要因素,中国诗歌发展后期的重要问题如议论说理、以学为诗、用事用典等无不入此话题之中。

其次,诗论家宋诗别创天地后,注意到作家的创作方法有所变化。

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潜在地成为两种不同的创作模式,两者在处理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时遵循不同的原则,有着不同的艺术体貌。

如宋代刘克庄说:“以性情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

文人之诗也。

”他是针对理学家诗人而言的,表现作家对自然人生情感的“风人之诗”与作家以知性的观念来衡量社会历史的“文人之诗”成为古典诗歌创作的两大类型。

这两大类型的诗歌在题材的选裁上。

前者偏重自然意象而后者偏重社会意象。

这样“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隐然成为中国诗歌后期发展的两种不同趋向的诗型。

为何会产生这样的不同特征呢?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源头《诗经》在体例上有“风、雅、颂”三类,在表现手法上有“赋、比、兴”之别。

明代诗论家许学夷说:“故风则比兴为多,雅、颂则赋为众。

(中略)风则专乎主情,雅、颂则兼举乎义理”;“盛唐诸公律诗,得风人之致,故主兴不主意。

贵婉不贵深。

(中略)子美虽大而有法,要皆主意而尚严密,故于雅为近”。

在他看来中国古代诗歌俨然有两大传统:“风”与“雅”。

“风”以言情为主,多用比、兴;“雅”以说理叙事居多,喜用赋体。

对这两大传统的选择,与诗歌创作特征有莫大关系:盛唐诗风为典型的“风人之诗”。

而杜诗则缺乏“风人之致”,开“学人之诗”的法门。

同样,复古派诗论家何景明在《明月篇序》中批评杜甫“风人之义或缺”;李梦阳《诗集自序》中援引王子武的话说:《诗经》之后根植于民间“风”传统的真诗日益衰竭,“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

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

而‘风’者亦遂弃而弗采,不列之乐官”。

他反思自己的创作,认为那只是文人学子的韵言,而非真正意义上的诗歌,类似于我们所理解的“学人之诗”,而真诗乃在民间。

可以说,“风”传统与“雅”传统的问题是明代诗论中一个颇受关注的问题。

“风”传 统意味着强调诗歌的情感特征,重视文学的民间活力;而“雅”传统则标志着诗歌的理性化特征,注重于叙事、达意、说理。

复古派诗论的“宗唐贬宋”与此也有所联系。

在有着深厚的崇古意识的中国文化中,由诗歌发展的源流来探讨古代诗歌后期发展的种种重要现象,是自然而然的,这也是自宋以来弥漫诗坛的“学古以出新”倾向的表现。

所以“学人之诗”、“诗人之诗”的命题直接联系“风”与“雅”两大诗学传统,指示着后代诗歌创作转变的方向。

其三,中国诗歌源于《诗经》的“风”、“雅”传统诗论家多有所述,究竟应该趋向“风”传统抑或“雅”传统,涉及到中国封建士大夫的审美趣味与品格追求,导致“学人之诗”、“诗人之诗”争相为高的局面。

清人姚鼐《敦拙堂诗集序》提出,艺术创作有时出于某位作者若如天赐的灵感而自然合道,有时出于作者涵育深厚的道德学问,发之于诗而自然合道。

《诗经》中《国风》“成于田野、闺闼无足称述之人;而语言微妙,后世能文之士有莫能逮,非天为之乎”。

他认为这只是《诗经》的一个方面。

而《雅》、《颂》中“文王、周公之圣,大小雅之贤,扬乎朝廷,达乎神鬼。

反复乎训1诫,光昭乎政事,道德修明而学术该备,非如列国风诗采于里巷者可并论也”。

尽管同样辨析“风”、“雅”传统的不同,但姚鼐与明代复古派诗论家的看法截然不同。

他接着说:“自秦汉以降,文士得三百之义者。

莫如杜子美。

子美之诗,其才天纵而致学精思,与之并至,故为古今诗人之冠。

(中略)古诗人有兼雅颂、备正变,一人之作屡出而愈美者,必儒者之盛也。

野人、女子偶然而言中,虽见录于圣人,然使更益为之,则无可观已。

”杜甫被置于无以复加的地位。

强调杜甫的诗歌是“儒者之盛”,类同于张轼所说的“学者之诗”或钱谦益所说的“儒者之诗”。

这与李梦阳晚年推重“风”传统,疾呼诗歌回归自然、回归民间有天壤之别。

两大传统在不同批评家内心中的地位轻重立判,这时创作者个人身份――“诗人”抑或“学人”――这一为西方诗论家基本忽略的问题之中国诗学意味凸显。

自宋代以来,随着理学日益发展,理学诗人的风雅正宗意识加强,当时“道学之诗”与“诗人之诗”判若肝胆。

理学家在儒学全面复兴、政治意识和伦理意识空前强化的境况中,自然以学者自居,大谈“作文害道”、“作诗无益”。

但理学家们同样吟风弄月,这时便标榜自己所为是“学者之诗”。

“学者之诗”的概念在宋代当然有着比“道学之诗”丰富得多的内涵,但以“学者”、“诗人”来判断作品高低的意识对后来诗论的影响难以抹去。

对“学人”的创作比普通“诗人”高一等或“诗人”的创作优于“学人”这一完全相反的观念,明人孙承恩说:   诗自三百篇后,有儒者、诗人之分。

儒者之诗,主于明理,诗人之诗,专于适情,然世之人多右彼而抑此。

故云烟风月,动经品题,而性命道德之言,为诗家大禁。

少有及者,即曰涉经生学究气。

而清人钱谦益认为:   余惟世之论诗者,知有诗人之诗,而不知有儒者之诗

《诗》三百篇,巡守之所陈,太师之所系,采诸田唆红女涂歌巷谔者,列国之《风》而已。

曰《雅》,日《颂》,言王政而美盛德者,莫不肇自典谟,本于经术。

(中略)非通天地人之大儒,孰能究之哉?苟卿之诗曰:“天下不治,请陈傀诗。

”炎汉以降,韦孟之《讽谏》,束广微之《补亡》,皆所谓儒者之诗也。

重视学术的清人指明了其中的奥妙:明人以抒情为诗歌的本质和基本功能,追求诗歌意境化,符合抒情诗学观点;而主张“学人之诗”的论家着意于“本于经术”的封建理性原则,是中国诗学功利性的突出反映。

“不学《诗》,无以言”。

经学是儒家诗学安身立命的家园,先秦《诗》用于祭祀、政治、社交,儒家为培养君子而进行的诗乐教学传统,使得以儒学为思想主干的正统知识分子崇尚建立在经典文本上的“立言”,以此来兑现生命主体所渴望的功利性,来建构信仰。

可以说推重“学人之诗”的主张,是长期浸润于经学环境中的古代士人“经学中心”意识的反映。

二、“学人之诗”、“诗人之诗”与唐宋诗型      中国古代诗论家在先秦就已提出“诗言志”的命题,从“志”的视角来探讨诗歌的本质,成为中国诗论的“开山纲领”。

但在先秦相当长的时期内,“心”、“志”、“意”在大多情况下不作严格的区别。

对本于人“心”的诗歌诗论家赋予其记事、言志、抒情等多重内涵,“志”也蕴含记忆、记录、感情等多个层面,包含志向、德行、政治、事功等多重意义,从而形成了诗歌体现“志向怀抱”以关乎人生之大道、“吟咏情性”而写心之哀乐两大倾向。

诗人之诗”、“学人之诗”的论述。

与“诗言志”说中派生出的“心之声”两种指向有密切联系。

在《诗经》时代各种精神文化形态尚浑然未分,诗歌创作还处于不自觉状态。

汉魏文人诗作质朴自然、高古天成,严羽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又说“汉魏尚矣,不假悟矣”。

诗人的感受和理智,外在接受能力和内在思维能力并未分离,而是保持和谐,人与自然大致趋于同一,处于诗歌的体制、概念、格套尚未形成的“无诗法”阶段。

罗根泽就指出:“中国文学到建安才至自觉时代。

(中略)建安以前,(中略)诗歌一方面,完全在天籁的时期,是自然的呼声,不是加工的作品。

”   六朝是中国诗歌发生重大转折――即从民间无意识的歌唱向文人有意识创作的转变的阶段。

如明代“七子派”诗论家胡应麟所说:“晋、宋之交,古今诗道升降之大限乎。

”汉代诗歌是“气运所钟,神化所至也,无才可见、格可寻也”;而晋、宋诗歌“其格卑矣,其才故足尚也。

梁、陈其才下矣,其格故亡讥焉”。

真可谓“排偶愈工,淳朴愈散,汉道尽矣”。

远古之时,人与自然浑然一体。

人就是自然;而进入文明状态人与自然逐步分离,人对世界的感知也由混整开始离析。

并为概念、名理等架构所分割,在此态势之下,“有意为诗”、“刻意为诗”而导致诗歌创作不再如上古自然天成,来源于民歌的《诗经》“风”传统一步步丧失。

盛唐时期,诗歌创作高度繁荣,成为典范。

许学夷说:“汉、魏人诗,自然而然,不假悟人。

后之学者,去妄反真,正须以悟入耳。

”又说:“汉、魏天成,本不假悟;六朝刻雕绮靡,又不可言悟;初唐沈、宋律诗,造诣虽纯,而化机尚浅,亦非透切之悟,惟盛唐诸公,领会神情。

不仿形迹,故突然而来,浑然而就,(中略)此方是透切之悟也。

”就是说,汉、魏诗人任意而发,自然天成,而后来的诗人出于自觉的创作,则必须借助于“悟”。

盛唐诗人掌握了诗歌艺术的美学规律,通过“日锻月炼”的“造诣而入”,可以达到“无迹可寻”的“诗人之诗”境界。

只不过汉魏古诗是出于诗歌体制、格套形成之前的“无诗法”时代的自然之音,而盛唐诗歌诗歌体制形成后,致力于“词理意兴”、“兴趣风神”创作而成。

盛唐诗歌的上述特点到中唐开始转变,这在杜诗中就体现出来。

前述何景明、许学夷就对杜诗明显不满。

发展到两宋,中国诗歌开始走向理性化。

严羽对宋诗的批判,着眼于宋诗技巧化、学问化、议论化的创作特点。

他认为宋诗与盛唐诗显著的不同是前者“惟在兴趣”而后者“不问兴致”。

宋代诗人受“宋学”影响较深,而且诗话盛行,诗法讲究,形成刻意精炼、意蕴深折的特点。

这与讲求“自然直 致”、“天真兴会”的汉、魏、盛唐诗歌趋向相异,所以郭绍虞说宋诗“其风格也就与雅近而与风远了”,与唐诗相比较,宋诗更多的是承续了“雅”传统

我们可以认为宋代诗歌特征基本上是指向“学人之诗”的。

再看前人有关“诗人之诗”、“学人之诗”的论述,以进一步理解“诗人之诗”、“学人之诗”与唐、宋诗歌这两大不同诗歌创作传统的内在联系。

风人之诗,既出乎性情之正,而复得于声气之和,故其言微婉而敦厚,优游而不追,为万古诗人之宗。

以景为实,以意为虚,此可论常人之诗,而不可以论诗人之诗

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

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

先生(钱陆灿)诲名世与陈道柔、许在衡分和芋庄诗谓:“有诗人之诗、读书人之诗

”已又谓名世曰:“如仅以读书之字句事实为诗,犹知得一半,须要以读书之意味为诗,山谷所谓书味在胸中,司空图所谓味在酸成之外,马迁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故者皆是物也。

”   三百篇中,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

何谓学人?其在商则正考父,其在周则周公、召康公、尹吉甫,其在鲁则史克、公子奚斯。

之二圣四贤者,岂尝以诗自见哉?学裕于己,运逢其会,雍容揄扬,而雅、颂以作;经纬万端,和会邦国,如此其严且重也。

诗人之诗”或“风人之诗”要求以情性为本,诗人的感性情感与外在现实环境相一致,景与情融合无间;诗人的作用就是完美地抒写自然社会,在现实中表现人性。

诗人之诗”的作品以“汉魏、盛唐诗”为标尺,这与中国诗论的开山纲领“诗言志”说中强调“吟咏情性”一派相契合。

主张“诗缘情”,是“诗人之诗”的特点。

对以学为诗的“学人之诗”,清人并不以堆砌故实、卖弄学问为高格,而是着意于“意”,即诗人的主体精神。

前人提到“儒者之诗”、“学人之诗”等名目,以其源本经术,有经纬邦国的功能,钱谦益甚至说“唐之诗人,皆精于经学”。

这实际上是期望坚守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封建政治伦理,来挽救封建政治的衰落。

同时,把“学人之诗”推源至“经”,联系到“诗言志”说,“志”在这里向“志向怀抱”倾斜。

“志向怀抱”指向儒家之“道”,具体来说就是诗歌的经纬邦国、讽喻美刺功能。

这样使得“学人之诗”的论题有了理论提升的依据。

正因为如此,近代“学人之诗”的代表作家沈曾植在《瞿文慎公止庵诗序》中提出了与唐诗“风人之致”相对的“雅人深致”的观点,进一步推进了“学人之诗”的理论。

他说:   昔者曾植与涛园论诗于公,植标举谢文靖之“讦谟定命,远犹辰告”,所谓“雅人深致”者,为诗家第一义谛:而车骑所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者,为胜义谛。

非独以是正宋、明论诗者之祖师禅而已,有圣证焉。

夫所谓雅人者,非即班孟坚鲁诗义“小雅之材七十二,大雅之材三十二”之雅材乎?夫其所谓雅材者,非夫九能之士,三代之英,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之君子乎?夫所谓深致者,非夫函雅故,通古今,明得失之迹,达人伦政事,文道管而光一是乎?   沈曾植这段话就《大雅・抑》与《小雅・采薇》中的二句诗来立论,在他看来“雅人深致”是诗家“第一义谛”。

“雅人深致”包括两重意思:其一,“雅人”指博学多识、品行高尚、能力出众的治世能才;其二,“雅致”指诗歌中蕴含儒家明古今之变、通人伦政事之得失的思致理意。

沈曾植认为“讦谟定命,远犹辰告”这八个字恰当地表现了庙堂大臣谋图天下、审定号令、深虑远图的志趣,是合乎人伦世事的“雅道”,表现出儒者的文化品格,是诗歌中的高深境界。

与“主兴不主意。

贵婉不贵深”的“风人之致”相对比,“雅人深致”强调作家表现自己的主观意志,主张作家肩负起世衰道微之际的历史道义责任。

这表明主张“学人之诗”的作家,在个体对社会的感性认识与社会理性不合时,往往期冀以个人的内在理性精神提升社会理性,期望在诗歌中贯注现实批判理性与道义精神。

要求诗人立足于儒家的政治理想和道德精神,并将其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理想而蓄蕴于诗歌之中。

三、“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与同光体诗歌审美理想      中国诗歌至宋代向理性化发展;明代前后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旨在推尊汉魏、盛唐诗歌“直寻兴会”的“诗人之诗”创作方式;清代作家惩明人之弊,由钱谦益、黄宗羲发端,诗歌又向“学人之诗”的宋诗靠拢,形成一股延绵有清一代的学宋风潮。

翁方纲“肌理说”为“尚意”的宋诗建立了审美体系,但是也衍生出“以考据为诗”的弊病,难以在真正意义上振兴古典诗歌

直至近代同光体诗人,反思前代诗人的种种探求,面对诗歌逐步衰亡的命运,试图融合唐宋两大诗型,结合“诗人之诗”和“学人之诗”,调和诗歌的“吟咏情性”与“明志见道”功能。

建立一种理想的艺术形式。

同光体诗人认为,随着社会迅速发展,诗人要有顺应时世的精神,要有“真情实感”,反映现实生活的矛盾。

否则如明前后七子那样不能作“真诗”,就会出现庸俗乏味的“假唐诗”。

郑孝胥说:“诗中仅一我在,则为诗亦无几矣,正宜就所闻见有关于一时者多所咏述,后人览者,即不以诗论,犹得考证故事,则言诗必不可废,此不必规模古人者也!”同光体诗论家陈衍也表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要难于“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他们皆认识到中唐以后,诗歌的难处在于如何适应现实世界的变化,形成新的审美理想与艺术体式。

同光体诗人还比较重视诗歌的技巧化、学问化。

闽派诗人何振岱说:“夫言之而成文、歌之而成声者,必非强不素习而使然也。

强不素习而使然也,吾知其支绌之状,必有受之辞命者矣,何者?诗之为体,六义兼备。

三百篇所传比兴居多,其径言之而不达故里,则为委曲以达之,委曲之至则众理赅矣。

又有委曲不能明者,则多方设喻以明之,设喻之广而一理又贯矣。

此必其善状人情、巧穷物理者也。

(中略)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安者言其素习然也。

”文学创作的源流来源于生活,扎根于民间,何振岱并不否定此点。

面对社会万物,创作者必需具有艺术修养、写作技巧;尤其在前代丰富的文化积存面前,艺术家不能缺乏与之竟聘争长的意识,学问积累成为诗人们必备的武器。

何振岱对“脱口成文”说法的驳难,更是清楚地说明了同光体诗人提出“学人之诗”,强调的是以此提高诗歌反映社会的深度和艺术表现力。

同时,同光体诗人对“诗人之诗”创作方法并不排斥,以避免陷入夸张理性的深渊。

蹈袭“肌理说”的弊端。

同光体代表作家陈三立说:作诗“要心向地初,灵苗从长养。

杂糅物与我,亲切相摩荡。

天诱力所到,过取增惚恍。

极鉴廓神照,专物护儿襁。

诗人在创作中要葆养灵心。

在天机时遇的诱发下,心物交融而形之诗歌。

由此可见,同光体诗人诗学上意图折衷“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形成一种更高一级的创作方法。

下面重点讨论同光体诗论家陈衍对“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具体看法,分析其诗学逻辑。

陈衍论诗,首先注意的还是诗歌的艺术特质。

他在《诗学概论》中说:“无志之不足为诗也必矣。

志者,自己之志,则其言必自己之言,而非公共之言矣。

然直言日言,诗又非直言己也。

(中略)故诗者以言情说理写景纪事,与文同;所以言之说之写之纪之者,与文稍不同。

陈衍追源于“诗言志”说。

首 重“个人之志”,以此为诗人创作的根本动力和核心内容。

“言非公共之言”,指出诗歌作为艺术作品,首先,它不同于科学、哲学运用理性思维来探求客观规律,而是以主体性情志趣为基点;其次。

它运用的是不同于日常口语、书面句的文字语言。

诗作不能“直言”,它最有能力掌握精神的旨趣和活动,具有韵文的特性和法则,不同于“文”用“直言”的手段,通过知解力去表现现实界事物的联系。

可见陈衍诗学立论的起点以性情为优先,决非以理性、学问为本,他并不排斥“诗人之诗”创作方法。

如他在《近代诗钞》“施山”条中说:“(施山)诗功不浅。

句如‘风曳白云过北斗,雁随清露下东臬’、‘天高有路开云里,我欲移空住月中’、‘低冢年深平作路,乱帆壁立远成村’、‘下马唤渡正花发,隔江看人无尺高’、‘众宾皆醉吾何醒,流水长东客又西’,皆诗人之诗也。

”可见陈衍所谓的“诗人之诗”论题,完全属意于以言情摹景为主的唐诗范式,对此他基本持肯定态度。

“情”与“景”这对范畴,陈衍之前的诗论家就有过较多探索,近代王国维更是把情景论提升到意境说。

值得注意的是陈衍“情”、“景”理论的特点,他由此模糊地认识到了“学人之诗”发展的历史必然。

他说:   唐以前名句多全联写景者。

宋人除陆放翁、范石湖、杨诚斋诸家外,往往写景中带着言情:一联中或一句写景,一句言情;或两半句写景,两半句言情。

岂好景果为前人写尽乎,抑亦厌赋体浅直,不如比兴深而曲耳?然景中带情,六朝、盛唐人已有之。

这段话表明了以意境为主体的“诗人之诗”在诗史发展中的局限。

陈衍对诗史发展中写景之语趋于减少的状况表示疑惑,他认为汉魏以后的诗歌仅能写“易写之景”,这是好景被前人所写尽,后人难以为继?还是写景用赋体,不似比兴含蓄多味呢?带着这种迷惑,他指出宋人写景句较唐人“不及远矣”,朦胧地认识到“写情”、“写景”与历史文化发展有着很大关系,是故宋人写景之句感减少。

陈衍将杜诗当作写景之高峰,他说:“任是如何景象,俱写得字字逼真者,惟有老杜。

”诗至杜甫,如百川归涨,万汇朝宗,后代诗歌的发展无不可由杜诗找到影响。

一般来说,以“王孟韦柳”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人才是盛唐写景诗的代表,其诗歌也是后世“诗人之诗”的范本。

而杜甫实际上开宋诗之法门,陈衍推主杜诗“写景”,无疑是看到诗歌发展到中唐,由心物交融、情景交融的“诗人之诗”,势必发展出长于意理、讲求诗法的“学人之诗”。

陈衍将“情”这一范畴的内涵有所泛化。

按照通常的认识,唐人诗以情韵风神为胜,宋人诗以意理筋骨见长,陈衍反而认为宋诗写情语多,这一体认说明陈衍诗歌本体论上以“诗言志”说为本,并坚持“志”的初始义,情志不分。

在古典诗学中。

“情”和“志”有交叉之处,但它们都指一种内在的创作冲动,也是创作表现的内容。

陈衍所说的“情”,实际上指宋诗中的“思理意蕴”。

陈衍体悟到古典诗歌发展到宋代,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人很难回到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境况。

文人主体精神的发展,使得宋代诗歌趋向于概念化、技巧化、议论化。

汉唐诗歌创作中情与景合、意与境谐的典范已一去难返。

正因为如此。

陈衍才提出以“学人之诗”来弥补后人摹拟“学人之诗”的不足,以求得诗歌的振兴。

陈衍所说的“学人之诗”,其特点是“证据精确,比例切当”、“惨淡经营,一字不苟”。

但并非因此就回到“误把钞书当作诗”的老路。

他认为作诗不能像明前后七子那样陈腐浅薄,而要求真:“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本领,非靠着一二灵活虚实字可此可彼者,斡旋其间,便自诧能事也。

”在《石遗室诗话》中他要求诗人冥心捕捉富有美感的素材,“景真”在于艺术灵心的捕捉,而要写真景、发真情,在很大程度取决于创作主体的“真本领”、“真怀抱”。

他批评王渔洋等人渊源于盛唐王、孟诗歌的“伫兴而得”的观点。

他说孟浩然名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是属人人可见之真景,“粗心人所不留意,自胸襟高雅者遇之,则古人所谓‘轻云蔽月’、‘桐间露滴’者,两相凑泊,不觉以‘淡’字、‘疏’字写之而成佳语”。

概而论之,“学人之诗”在陈衍的理论架构中主要是真实入理地表现社会自然,准确反映瞬息万变的时代现实,而这些都要回归到创造的主体,发挥主体的主观意识,提供适合的表现手法。

陈衍还提出“称”的理论主张。

他说:“语言文字,各人有各人身份,惟其称而已。

所以寻常妇女,难得伟词;穷老书生,耻言抱负;至于身厕戎行,躬擐甲胃,则辛稼轩之金戈铁马,岳武穆之收拾山河,固不能绳以京兆之推敲、饭颗之苦吟矣。

”以“称”为准则,“称”就是符合事物的本来面目。

适合本体的真实身份。

他甚至贬斥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为书生大言。

他并非不知晓比兴意象之妙,而是出于传统经学家的理性眼光来思考诗歌的发展史,他认为诗史向前发展。

以“风”传统为主的比兴抒情艺术体式的形成与稳定,使诗歌逐步丧失了《诗经》中《雅》、《颂》的政教精神。

中国封建社会后期诗歌之所以“前写景,后言情,千篇而一致也”,是由于《雅》、《颂》精神的丧失,而这种政教精神,要求写诗以“称”为标准,不能肤廓空泛、大言弄人、平庸陈旧,用冒似盛唐的比兴手法来“为诗造情”,这样才能“写真求实”。

要将诗人主体精神高度显证出来,恢复古典诗歌传统文人心中的“补史之阙”、“经纬邦国”的作用,这种作用就是把诗歌提升到儒家政治的理想高度,回归到“雅”传统

以上论述初步揭橥陈衍标举的“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合而为一的文学思想。

陈衍说:“余生平论诗,以为必具学人之根抵,诗人之性情,而后才力与怀抱相发越。

”从渊源上看,中国古代文学有着很强的“人本主义”倾向,对文学本体论、创作论、作家论、风格论产生了重大影响。

由于深契传统文论的精要,陈衍诗学立论的核心聚焦于“人”,区分“诗人”、“学人”。

在《近代诗钞》中他明确指出,自清中期钱载至道咸宋诗派程、祁、何、郑等人为诗能合“诗人学人之诗二而一之”。

当然,必须指出的是,虽然在清代学者地位高于文人,却不能说同光体诗人认为“学人之诗”必定高于“诗人之诗”。

也不能说“学人之诗”就是指学者所写的诗,“学人之诗”实际上是指诗歌风貌和创作特点而言的。

陈衍提出“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合,是希图沟通艺术法则与客观物象、感性情感与理性志趣之间的矛盾,构建一种融合“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含纳唐宋两大诗型的新体式,为近代诗歌发展寻找新出路。

责任编辑:王法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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