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津玄师年龄【我的“师爷爷”(下)】
我正式向她学拳是在“文革”开始后,学校不上课了,当了“逍遥派”,正好有时间去练拳。
当时她住在崇文门附近的水磨胡同,院子还比较宽敞。
那里离东单公园不远,但她从不去公园教,不去公园遛,也不让我们到公园练,主要是怕我们年轻气盛总想找别人去比试而给她惹事,要求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去练。
那年我20岁,上大学二年级,正是年轻力壮,所以主要练习形意拳,把功力扎瓷实。
太极拳和形意拳我爷爷基本都教过我,但以前年纪小,只要求会趟子就行,并未要求出功夫。
现在在她的指导下,正好可以细细地锤炼。
光抠我的三体式就用了整整一年,她让我每天除早晚练太极拳活动气血外,只站三体式,不练别的。
开始我还不理解,总想跟她多学点东西,后来时间一长,就尝到了甜头,这样做长功夫确实快,而且原来练拳中的许多不顺的地方,通过站三体式把毛病去掉了。
比如练龙形时,她就用手按住我的头,两腿前后交换位置时身体不许往上起,说只有这样,才能把腰上拔和抽的力量炼出来,才能体现出龙的“腾”。
这样的练法非常的吃力,别家形意拳这样做的还不多见。
她那时才50岁出头,精力好,喜欢动,每个动作都要做几遍示范,当时她一口气仍可以跳龙形。
20个,而我正当年轻力壮也才做30多个。
她说她父亲可以做 300个,做虎形可以一跃3丈,令现在的人听起来都有些近乎于神话了。
她教拳是非常严格的,我因为和她极熟,平时说话就有些没大没小,但练起拳来却丝毫不敢马虎偷懒。
记得在站三体式时,我的小手指总习惯性地翘着,说了几次还没有改过来,她就偷偷拿起了一个小木棍趁我不备狠狠地敲了一下,说也怪;从此还真就改过来了。
还有时,她会在你站三体式时突然从后面用脚踹你的膝盖窝,如果你不是全神贯注地蹬住地的话,就会一下子跪在地上。
她说:“你们现在学拳可自由多了,舒服多了,从前老先生的时候,老师教什么学生就练什么,老师要不教新的,学生决不敢说您教我点别的吧。
李洛能跟戴龙邦学了三年,只学了一趟劈拳和牛趟连环拳,哪像你们现在,三天学一趟,五天又一趟,没两个月就把形意拳全胡噜完了。
”我当然理解她的意思,是希望我把基础打得越扎实越好。
我说:“我们要是没有别的事,能整天跟着您练,我们也犯不上着急。
可现在不行,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上课就没时间了,只能先吞下去再慢慢消化了。
”她一想也有道理,以后我们再让她教新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事实证明,这样的好日子只维持到 1969年的夏天。
前后两年半的时间,基本上没有间断,可以说是我练拳的黄金时代,现在想起仍留恋不止。
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北京,直到十年后才回来。
在“文革”期间经常到她那里来学拳的没有几个人,除我外,还有刘树林、刘树春兄弟、老韩(名字忘了,是张振华的表兄)和她的侄女孙叔容,后期有胡席圃胡师爷的弟子于季方。
当时能找到她学拳的人,都是跟孙家有些特殊关系的。
刘氏兄弟的表兄李梦庚是解放前就拜孙存周先生的弟子,而李的妻妹祖雅谊也是存周先生的磕头弟子,所以刘家和孙家也是几十年的世交了。
老韩是定兴人,而孙家和定兴的渊源颇深,具体是什么关系我记不得了,总之,老韩管她叫“师爷”,学拳是在张振华之前,而振华后来却拜了她为师,等于把自己长了一辈上去。
刘树春是里面最小的,当时只上五年级,是他的堂兄树林带来的。
树林长我一岁,在很小的时候就因李梦庚的关系跟着孙存周先生天天在北海练拳,存周先生故去后他就找到师爷爷,继续学习。
记得师爷爷当初对树林说:“你是我二哥的徒弟,我不能让别人说我捡他的徒弟,你不必再拜我了,就叫我师姑好了,我替我二哥教你,也算是对我二哥的纪念。
”“文革”期间树林没有下乡,在家里呆着,就整天在师爷爷处练拳。
他和树春是亲叔伯兄弟,那时树春小,见他练拳很羡慕,就缠着他要学,他说那就不如直接让师姑教你了,于是就引见给了师爷爷。
师爷爷一看他聪明伶俐,年龄又小,以前什么都没练过,教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去改毛病,可塑性极强,就很喜欢。
可以说,在她的诸多弟子中,只有树春是从小、从基本功开始跟她学出来的,模仿力、记忆力极佳,打出来的式子规范、好看,据她说是“深肖朕躬”,很得她的喜爱。
由于树春身体灵活柔韧,天生没有拙力,她就让树春在太极、八卦上多下功夫,特别是八卦变掌变剑,很教了一些别人不会的东西。
应该公正地说,树春是所有她的弟子里得到的东西最多的。
在学拳之余,她也经常趁着兴致讲一些武术界的掌故,一般都是聊天中我们问到那里了,就引出了她的话头。
讲得最多的当然是孙禄堂老先生的轶事,怎么从小家贫;怎么酷爱练拳;怎么喝凉水吃地瓜叶子也坚持练拳;怎么手揽马尾日行百余里;怎么为族人出头动手打起来,把两根一丈多长的白蜡杆打成一尺长的棒槌,而同时把对方上百人都点穴倒在地上;怎么三丈宽的河一跃而过;怎么在故宫的墙上走了五步;怎么打日本和俄国的大力士;怎么赈济家乡灾民;怎么在赈灾义演上打明劲杂式捶,一个三盘落地连胡子都炸起来等等。
记得她曾讲过,有一次她和父亲在屋里推手,被父亲随手一划整个人就腾空而起,一直向着屋中央的火炉飞去,这时她心中想“完了完了”,可不知怎么,身子还没落地又被一股风卷了回来,轻轻落到了原地。
坐在一旁看的母亲也吓了一跳,埋怨说太危险,可老先生说:“我能发她出去就能把她收回来。
”她也曾评论父亲和二哥的功夫差距,说:“老先生打人让你觉不出来,不疼,而我二哥打人疼。
”她与二哥存周先生虽然长期不和,但那只是家务事,唇齿之争而已,她对存周先生的功夫还是非常敬佩的,曾不止一次地说,“若是我二哥还在,天下就没有人敢说孙氏拳个“不”字,要不然他非找上门去把人打了不可”。
还讲到过上海某师兄搬进新居在家请客,席间请存周先生给大家表演一下,于是存周先生就提着长衫在雪白的墙上走出了三个脚印,这位师兄当即对家人说这三个脚印不许擦掉,留着当纪念。
据说他在上海时,夏天非常的热,人不动都酷热难忍,何况再练拳。
而存周先生嫌总擦汗太麻烦,就把洗澡盆里放满水,自己关起门赤身在屋里练,热得受不了就在澡盆里泡一泡,然后接着练。
就这样一天练10多个小时。
她还讲到过存周先生曾托着50斤的铁枪转八卦。
记得说到这里时她曾非常感慨地说:“你们现在谁能这么下功夫呢?现在的人,还没有练到三个月就问什么时候就能打人了。
” 在她的晚年(70岁以后)就很少说手,讲用讲打了。
于是,就有不少人认为她反对讲打,反对讲用,甚至还有人认为她不会打,不会用。
我们且不说孙老先生到底传授给了这位爱女多少东西,也不说她从13岁就在扛苏省国术馆女子班当教授,一生教人凡70年,只说她从小随父周游,阅人无数,见过的武术界名人,知道的武术界轶事,就足以成为一部武术活辞典了。
以她这样的阅历,若说是不会用,不会打,那简直就是笑话。
文革期间我们跟她学的时候,基本上每招每式她都要讲用,都要让我们体会一下,她那时的发力很刚脆,但给人以棉裹铁的感觉,刚一接触时觉得极柔软,但就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个柔软做出反应时,下面的骨头却像是铁,令你不可丝毫懈怠,上面的皮肉和筋就在这一层铁上滑动。
她的晚年不讲打,不讲用,确是真的,就我猜想,恐怕有几个原因,一是她已经从技击和养身的层次超脱到了静心修道的地步,故不再轻易言打;二是与年龄有关,再像年轻时那样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三则恐怕是未遇其人吧。
她也不是绝对不讲,偶尔有兴致也会说上一两句,但可惜这样的时候极少。
她对自己的传人很不满意已经是不须隐瞒的事实了。
记得她有一次过生日(时间忘了,大致是在1985或1986年,张永安还在的时候),徒于徒孙满堂,酒酣之际,她突然冒出一句“咳,我拔剑四顾――”,没说下文,其他人没在意,我知道她是在引用李白的《行路难》,原文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既慨叹自己一生的坎坷艰难,也在用“四顾无人”来表示对门徒的失望。
最极端的事情就是她说过“将来学孙氏拳要到日本去学了”这样的话,曾激起了众多门人的气愤。
气愤归气愤,却谁也不敢当面向她提意见。
她说的肯定是气话,当时正在生什么气或生谁的气都已经不是问题,但肯定是在生气。
人说气话是不必去追究的,更何况是个八旬老人。
稍有常识的人都能分析出来,她教日本人时已经年近七十了,是我们看着她从头教起的。
她当时只教了些基本动作,连拳的套路都是我们这些人代她传授的,从来没有给日本人说过手,更没有试过力,日本人有几斤几两我们一清二楚,所以也从来没有把她的这些气话当真。
她对徒众不满意,固然有她自己的道理,但未免有失偏颇。
她的父兄,包括她本人,都是杰出人物,因此衡量的标准就高,这无可厚非。
但要实事求是,否则就要犯“人至察则无徒”的毛病。
孙氏拳之所以现在“大音稀声”,与后来的收徒太少和科徒太严有关。
须知,质量是要靠数量来保证的,没有数量就不会有质量。
而在禄堂公时代则是“兼收并蓄,细大不捐”,有的人只是慕名而来,并不喜欢练拳,禄堂公也欣然收纳。
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徒弟只站了三天三体式他就让别的师兄给其开拳,众人都不解,说我们站了一二年还有不曾开拳的,他为什么这么快?老先生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他就是宣传家”。
师爷爷曾亲口给我们讲当初上海的叶梦侠师爷的事情,叶就曾说过,“我的功夫都是跟师娘学的”,意思是每天陪师娘打牌,而并不练拳。
我曾经对师爷爷说:“现在的人只要喜欢练拳,愿意练拳,就已经不错了,成家立业之后还能坚持下去的,就是很好的了。
”她没有培养出一个自认为满意的接班人,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在她的立场上看,当然是认为弟子不争气,但若从客观的立场上看,恐怕她本人还要负主要责任。
首先,不能用孙禄堂、孙存周或她本人为标准来衡量徒众。
因为天才是天生之才,是多种因素叠加而造就出来的,不是靠多么刻苦就一定能成就的,现在的人不要说全面继承孙氏武学,就是一招一式上能得其真意并传承下去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其次,授徒要因材施教,因人而异,允许在基本原则不走样的前提下,发挥特长,百花齐放。
比如有的人适合太极拳,有的人喜欢形意拳,有的人喜欢打明劲儿,而有的人则长于圆括。
同样是太极拳,每个人的体会不一样,打出来的样子就会不一样,这是正常的,应该求大同、存小异,不能强求一律。
第三,接班人是在实际斗争中锻炼出来的;武术又是实践性、对抗性极强的运动,接班人必须是德艺兼备且能团结众人、有相当的组织能力者,这就要在长期实践中去有意识地锻炼培养,放手让弟子们去做。
而她并没有这样做,则是大权独揽,自己不做也不放心让别人去做。
加之身边总是有那么几个舌功远比武功强的人围绕着,搬弄是非,拉帮结派,而她一世英明也未能免俗,陷入固执而多疑的怪圈,给小久得逞造成了机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