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 [穿越那些杜鹃花开]

她不知道陈叔竟是爱她的,那个男人终生未娶,并在满院如火如荼的杜鹃花里,固执地追悼那段短暂的美好。

1   我的名字本来不叫罗忆雪,五岁以前,我叫苏小洁。

我的父亲是一名裁缝,我家的裁缝铺是百年老店,很多人慕名而来。

父亲戴黑框眼镜,身材高大,表情清冷。

他将手里的顾客像木偶一样转来转去,边用软尺在他们身上比划,边说,领,11,胸,88,衣长,2尺2。

然后我用笔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

顾客会讨好地对父亲说,罗师傅,丫头越来越像你了。

很多人对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我很费解,我是父亲的女儿,当然应该像他,这逻辑再明显不过。

但是经别人这么强调出来,我就觉得不对了,至于哪儿不对,小小年纪的我,自然说不上来。

堂姐对我说,关于我曾是苏小洁的记忆,是罗家人拼了命从我脑海里抹去的。

其实堂姐说得不对,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叫苏小洁,只是我已习惯了沉默。

父亲从来不抚摸我的头,也不指使我为他做任何事。

他对我,是一种从骨子里溢出来的漠然。

我是十二年前来到这个家的,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小姨对我说,小洁,妈妈死了,我要送你回爸爸身边去。

五岁的我,对死亡并没有具体的概念,却哭得惊天动地,我是在哭声中进入罗家的,小姨却连门都没能进。

爷爷小姨面前关上门说,苏家惠与我们罗家没有任何关系,死了就死了。

苏家惠就是我的母亲

她病死在一间残破的屋子里,我看着人们抬走了她,母亲薄薄的身体蜷在白色床单下没有线条的起伏。

小姨不让我扑上去,使劲拉住我的手,直到捏出汗。

我无法想像母亲父亲相处是怎样一种情状。

我只知道,当年母亲带着尚在子宫里的我,像只蝴蝶般从这个家里飞了出去。

父亲后来又娶了一个妻子。

那个女人长了一张平淡的脸,总是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似乎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何况只是添了一个孩子。

事实上这个女人与父亲是不配的,父亲是个俊逸的男人,他理应拥有一位娇俏美丽的妻,像母亲那样。

我不知道母亲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这是个谜,每个人都讳莫如深,然后人们的高深莫测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磁场,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孤独。

2   我惟一的朋友,是陈叔家那条叫阿毛的狗。

陈叔住了这院里最靠里的两间厢房,听说当年爷爷为了买下他那两间房子,甚至愿意用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来换,他却一直不肯。

他和父亲一样年纪,却单身一辈子。

我没事就去和那条叫阿毛的狗玩,给它喂馒头,带它到江边散步,坐在岸边听长一声短一声的汽笛。

陈叔说,忆雪,我把阿毛送你吧。

我不能要走阿毛,因为我知道陈叔和我一样,也很孤独。

他整日侍弄满院的杜鹃,那些红艳艳的杜鹃花溢满了他的屋里屋外,却越发映衬得整个屋子如水般冷寂。

他是个车床工程师,年轻时来到这座城市,想必也是抱负满满,意气风发,所以人不到最后关头,千万别以为能掌控所有的事。

十七岁之前,我用很多的时间呆在陈叔阿毛身边。

我们并不怎么说话,通常陈叔浇花施肥,我给阿毛梳理毛发,甚至扎蝴蝶结。

阿毛好脾气地任我折腾,陈叔间或抬头看一眼,笑一下。

我觉得,在这里,比在家里温暖。

爷爷在这年春天去世了,他是家里真正的权威,所有人都围在身边。

我缩在最角落里,脑子里想得是我的母亲

母亲去世时,身边除了我和小姨,就是呼号的北风,我拼命想起那没有线条起伏的白床单,抖抖索索地呼吸死亡的味道。

然而爷爷似乎有话要说,父亲凑上前去,爷爷却用手指着墙角的我。

爷爷的手干枯无力,青筋暴突。

爷爷指着我只吐出三个字:陈则宇

陈则宇就是陈叔

爷爷的去世让家里悲声震天,没人再理会角落里的我,我却感到自己像被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喉头,无法呼吸。

我盼着父亲能叫住我,说什么都好,总得说一说,可父亲像一块安静的石头,忙完爷爷的丧事就恢复到平常的冷寂里,坐在铺子里,悄无声息地品茶,或对登门的顾客露出清浅的笑意,看都不看我一眼。

3   直到我再次见到小姨,解开了一切的谜团。

小姨已经很老了,她站在我上学必经的一条巷口,瘦得不成样子,似乎一阵风都会把她刮走。

我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老成这般模样。

小姨说,忆雪,你长大了,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谁是你的亲生父亲

小姨的话让我受了惊吓,可是我在那一刹那出奇的冷静。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不可能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我的母亲苏家惠,在她的豆蔻年华嫁给了父亲一个相貌英俊、家境殷实的男子,这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而且父亲母亲很好,极尽体贴。

然而母亲年轻的脸却日渐萎靡,郁郁寡欢。

爷爷母亲这种死气沉沉十分不满,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嫁到他家来,凭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丧里丧气的样子?   只有母亲父亲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父亲先天有隐疾,既不能给母亲一个做女人的快乐,也无法生育一个孩子。

父亲在铺里忙活的时候,母亲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然后母亲种了满院的杜鹃,那些血红的花朵映照进母亲的眼睛里,几乎让她整个人都孤寂地燃烧起来。

母亲应该就是在这时和陈叔走近的,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女,说说话、谈谈共同看过的一本书,仅此而己。

父亲却在一个雨夜跪在了母亲面前,母亲尖利的拗哭至今是院里许多人的记忆。

父亲母亲给他生一个孩子,父亲是独子,不能没有子嗣,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然后父亲说出了陈则宇的名字,父亲说,怀了孩子后,我们再想办法让他搬走,给钱也行。

母亲就是在那时对父亲绝望的吧。

父亲母亲的初恋,虽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但至少应该是个值得她尊敬的人。

母亲给了父亲一个耳光,却仍不能阻止父亲疯狂的念头。

以后的许多日子,母亲父亲无休止的乞求和颠狂中度过,她几近崩溃。

所以,她终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走进了陈则宇的屋子。

后来的事小姨无法安静地叙述了,因为她不能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再次走进那段寒冷的往事。

我却已经能猜出这段陈年旧事的大致梗概:母亲终于怀了孕,父亲却开始性情大变,作为一个男人,他在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无法容忍妻子怀的是别人的孩子,他一面无法平衡自己的情绪,一面却不能对人说出真相,所以,惟有变本加厉的折磨。

所以,母亲终于出走了,不是我所想像的像一只蝴蝶,而是如一片秋天的落叶,跌跌撞撞地飘零而去。

母亲是打算带着我过一辈子的,倔强的川东女子从来不愿把自己看进尘埃里。

没有想过再回头。

至于陈叔,在她心里,那个男人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她曾相亲相爱的丈夫对她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她不知道陈叔竟是爱她的,那个男人终生未娶,并在满院如火如荼的杜鹃花里,固执地追悼那段短暂的美好。

以至后来爷爷父亲数次让他搬走都未能如愿,而且母亲离家出走后,因为没有生计来源,是陈叔一次次偷偷接济,知道母亲不肯接受,都是托小姨收下,小姨再以自己的名义交给母亲

陈叔甚至来看过我们,躲在母亲每天出工经过的地方,看看瘦削的母亲,再看看母亲背上的我,很高大的一个男人,就那样蹲在地上呜咽出声。

后来母亲死了,爷爷父亲收留了我,其实他们不过是把名声看得很要紧,收留我是因为怕我被陈叔认回,从而给自己的家族闹出一桩大丑闻。

所以宁愿让我孤独地成长,在这个家庭中,生存得像一株野草。

4   当我重新回到家时,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次重生。

其实我不应该恨任何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

哪怕是父亲,对于我,也不是天生的冷酷。

我只是一道压迫着他的枷锁,时时提醒着他的隐痛,漠然,实在是他最温软的防备了。

我想他还是爱着母亲的吧,他床头用了十几年的枕套,我认得出那是母亲的针线。

还有那个我从来没有叫过的女人,她对我的认可不奢求,不盼望,她总是穿软底布鞋,悄无声息地从离我很远的地方绕过。

她也是可怜的,甚至比我的母亲更可怜,我母亲还得到过父亲的爱,而她除了一个空虚的名份,什么都没有

秋天时,我去了另一个城市上大学,除了上学,我没有更好的逃避方式。

走前我来到陈叔的堂屋,陈叔仍在侍弄杜鹃,看到我就说,你好久没来了。

的确,我很久没来了,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我该叫作“父亲”的人。

十几年来,我们沉默地相处,不多话,亦不打探任何事,我却总能在他这里感受到最实在的温暖。

血缘在任何时候都是相通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我要走了,去上学。

陈叔说,好。

陈叔说好的时候,低了头,我看到他乌黑头发下花白的发茬。

原来陈叔也老了,却固执地染了发,企图阻止岁月的流逝。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我想母亲其实很幸福,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得到这样纯粹的爱。

我大学毕业便留在了北方那个城市,这里的天很高,空气冷而清新。

但我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老家的院子,景致很模糊,但鲜红的杜鹃花,却在混沌的梦境中开得艳丽无比。

我时常从梦里惊醒,然后抽着烟到天亮。

但是我没有想要回去看一看,因为拿不准自己是否有勇气,再次推开那扇深黑的门,和那段雾气苍茫的岁月。

直到接到陈叔病重的电话。

电话是父亲打的。

我赶回来时陈叔已经化为一缕轻烟,在九月的重庆上空淡淡地飘散。

陈叔留下一张四十万元的存折,和那两间房子的产权证,遗嘱申明是留给我的。

陈叔在遗嘱里说,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女儿吧,原谅我多年来的沉默,因为许多罪孽,都不应该由你来背负。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握着存折和遗嘱,在漫天大雨里蹲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失声痛哭。

我在家里住了十天,要走的时候,我拿出一副苏绣枕套。

水红的缎面,两朵鲜艳欲滴的大牡丹。

我对父亲说,这是我送你的,床上那副旧了,旧了的东西就是负担,还是换了吧。

父亲接过枕套的手有些犹豫,有些颤栗,父亲也老了,高大的背影开始佝偻,眼神也失去了昔日的冷寂和锐利,显出一种柔软,看起来,却就是一个父亲的样子。

这时有顾客上门,父亲登时鲜活起来,拿起软尺,顾客便在他手里滴溜溜打转:领,11,胸,88,衣长,2尺2。

然后我拿起笔,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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