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书与白话——《圣谕》俗解和一种现代白话的夭折

摘要:康熙《圣谕十六条》和雍正《圣谕广训》流行于有清二百年间,直到清末民初仍有余响。康熙《圣谕十六条》出现之后,遂有大量通俗解释的版本,其中白话解释版尤值注意。王又朴的《圣谕广训衍》影响最大,由清初到道成间而截,其后则被改编为《圣谕广训直解》流行于世。《圣谕广训衍》的白话甚至比“五四”诸子的白话还好,而改编的《圣谕广训直解》则不堪卒读。周作人接触到的是后者,所以对其内容和语言双方面严加批评。本论文即从语言的雅俗文白对峙和周氏对圣书及其语言的评论出发,还原一种白话的历史生态,并解释其夭折之因。

关键词:《圣谕广训》;俗解白话

中图分类号:HI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2)01—0079—10。

一、语言:雅俗与文白。

汉语系统中自古便有“雅言俗语”、“文言白话”、“官话方言”的对峙,此乃出于华夏中心主义的天下观。“西周所都丰镐,为夏故域,周初人往往自称为夏人。‘夏’、‘雅’二字,古可互用,因此西周人的诗歌和语言,便称作‘雅诗’和‘雅言’。”以好古尚德为本色的传统中国人常将三代之初的夏代,视为后世衍变的源头(不管事实是否为真),并会将其当作后世礼制取鉴和因袭的榜样。《论语·为政》:“子曰:‘殷因於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礼制相衍胥赖典籍传载,政制遂与雅言血脉相连。《释名·释典艺》:“言王政事,谓之雅。”雅言和政制,分属语言和政治内容——共同体的架构,到底孰为先后能起决定作用,却是个纠扰难清的问题。又,“在‘礼乐征伐白天子出’的西周时代,王都京畿是全天下的政治中心,因而京畿的一切也都成了四方的准则;各地音调、语音不同,西周京畿一带的语音就成了当时的标准音,那里的方言也成了官话。”由政治的中心,进而推之为礼乐文化之中心,天下之中心,而四围则为四夷——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因此,华夏即为中央之国,而雅言正是受“天下中国观”的逻辑影响而形成。《左传·襄公廿九年》:“为之歌小雅。”疏日:“天子以政教齐正天下,故民述天子之政,以还齐正而为名,故谓之雅。”王制的雅正,必要导以教化鄙俗的四夷。“‘俗’于是不仅被作为政治管理、教导、建设的直接对象,同时也被用以政教的手段。”“雅一俗”之辨,遂为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与边缘之辨。《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为有德君子所推崇,固定了大概的模式,成为“文言”。即以夏代京都地区的语言雅言,固定之后成为基本的“文言”,非京都地区流行的方言,则为俗语白话。此后,即使是朝代更迭,语音变化,也无损已建立的文言基本模式。“雅言”和“文言”变成了“虚君共主”,而俗语方言白话则随时代更迭而变动。与此类似,“文言白话”之辨,隐含的是“雅一俗”的价值对峙。传统的士大夫认为,雅正的文言要比通俗的白话更具有不朽的价值,因为雅言可以表现(春秋一言以褒贬)礼乐王制或共同体的最高价值。“雅言”的这种文化观念毫无疑问也是本于华夏中心主义。

官话方言”对峙的逻辑与“雅一俗”对峙的逻辑相同,都是与政治中心主义相关。俗语原是指非政治中心地区的语言,由于文言书写模式固定而言文分离之后,文言凌驾在一切白话之上,则在文言模式之外的语言,皆称白话俗语白话有时可以等而同之。白话文言相对,官方白话即为官话官话(官白)又与地方方言(土白)相对。“官话”一词,始见于明代张位的《问奇集》,与之对应的是“乡音”、“方音”和“土语”。张氏说:“江南多患齿音不清,然此亦官话乡音耳。若无各处土语,更未易通也。”‘乡音”一词,张氏所指即是宦游在外的官员所讲的官话中仍有可辨的不改乡音。土语或土话,则指当地居民的语音,与官员的乡音有别,强调的仍是地位的上下尊卑。张氏所讲的明代官话,是以中州音为主的北方方言。张位之后,天主教徒如利玛窦等人,则将官话指称为“Mandarin”,一直衍用到清代,既代称官员,也代指官话;衍至现今,“Mandarin”词义也指向“普通话”和现代白话。满人入关后,官话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渐由中州音变为以北京音为主。这也是因为北京作为政治教化的发源地所起的作用。明代福建、广东两省即有专教官话的机构。雍正六年(1728)仿前朝而建立“正音书院”,专授官话,但清代官话与明代官话并不相同。雍正帝谕日:“朕每引见大小臣工,凡陈奏履历之时,惟有闽广两省之人仍系乡音,不可通晓……则赴任他省,又安能宣讲训谕,审断词讼,皆历历清楚,使小民共晓乎?”“宣讲训谕,审断词讼”云云,即指官话作为清帝国通行的官方口头语言,是维持帝国统治的工具,应当凌蹈于方言乡音——如吴、闽、粤、湘、客、赣诸方言之上。清代的官话正是由雍正成立正音书院时固定下来,地位便如雅言文言一样崇正。这是因为华夏中心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之影响和控制。

二、溯源:“五四”和白话

“五四”白话文运动时,胡适和周作人等人提倡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和“人的文学”,无论是“内容一精神”上,还是“形式一语言”上,都可洄溯并推定与晚清白话和晚清文学有骨肉相连、不可分割的关系。“五四”的白话有两个易为被人忽视的源头,一是《圣谕广训》和圣谕拾遗作品的白话,二是来华新教传教士译述《圣经》和宣教作品的白话。两者都在白话方面作了极为可贵的尝试,交叉汇流,对中国文学有深远的影响。周作人在1920年的演讲中说,“我记得从前有人反对新文学,说这些文章并不能算新,因为都是从《马太福音》出来的;当时觉得他的话很是可笑,现在想起来反要佩服他的先觉:《马太福音》的确是中国最早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我又预计它与中国新文学的前途有极大极深的关系。”在这次演讲中,周作人认为,希腊一希伯来文明对欧洲文艺复兴的人道主义影响,是新文学可以取鉴的精神源泉。正是两年前——1918年,他在《人的文学》一文中肯定的个性解放和人道主义的精神,这是关涉内容的一面。而语言方面,周作人在演讲中强调了传教士和中国文人合译《圣经》所作的语言尝试。周作人反思了新文化运动语言尝试的成败之处,并说“五四”时“有人主张‘文学的国语’,或主张欧化的白话,所说都很有理:只是这种理想的言语不是急切能够造成的,须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才能约略成就一个基础。……它(《圣经》翻译的语言)真是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可以供我们的参考与取法。”这里所说的《圣经》翻译的语言,正是19世纪传教士在华的翻译尝试。他们用俗语方言白话翻译了《圣经》,也或著或译了一些白话的传教作品。

周作人所说的“有人反对新文学”,指向了一个深具意味的事件。在周作人发表这场演讲的前几个月,北京大学哲学研究所讲师刘少向激进的“新青年”们发难,事件牵涉了鲁迅,论公论私都牵动了周作人的萦怀深思。1919年8月12日,北京《国民公报》“寸铁”栏发表了鲁迅的札记一则:“刘喜奎的臣子大学讲师刘少少,说白话是马太福音体,大约已经收起了太极图,在那里翻翻福音了。马太福音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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