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桥》中“梦”的隐意及其叙事功能] 引桥

关键词:梦 现实 叙述 愿望 女性    摘 要:本文分析了王韬小说《三梦桥》中梦的隐意以及梦在整个小说叙述中所起的作用。

王韬对人物梦境与人物现实之间的关系作了多种设想,表面上看,梦用来解释人物现实生活,但从梦的隐意看,梦表现出男主人公愿望的达成”,不仅如此,从叙述者对梦的利用、调控中,还可以看到一个持男性立场的狡猾的叙述人,他巧妙地通过叙述梦境塑造出一个理想的女性形象,从而掩盖了妇女在两性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这一事实,自觉不自觉地维护着男人的利益。

王韬(1828―1897)的短篇小说集《淞隐漫录》常被后人称做《后聊斋志异》,仿作整体虽不能媲美《聊斋志异》,但其中不乏情节曲折动人、特别是构思别出心裁的作品。

卷三《三梦桥》便是这样一个别致的短篇故事。

三梦桥》记叙了主人公聂生在卢沟桥附近做的三个梦。

梦境虽不十分古怪恐怖,但作者在描摹梦境与现实的联系上,却极尽能事。

聂生所有的梦都是他离家后做的:“生舅氏在京为部曹,寄书招生入都,且以功名相勖,词意恳至。

”①(P123)聂生“不得已”别妻离家。

第一个梦是聂生在风雪旅夜做的,叙述者还讲述了他做梦前几日的一次奇遇:聂生初次离家,傍晚寻旅馆不得,正好遇到一对人马打猎回来,受孙公子邀请,聂生在“甲第巍然”的孙府宿了一宵。

一般说来,梦的一大来源就是梦前的现实经历②。

聂生梦见自己再次受孙公子邀请,去孙府后园赏花,迷路误入小姐绣房,见一女子临窗刺绣。

此梦与聂生的梦前经历有关,从后文看,还与他的第二次婚姻有关,后来他果真与梦中见过的孙小姐结成眷属。

此梦的奇异之处还在于它与孙小姐的梦是重合的。

两人婚后,孙小姐告诉聂生,她也曾做过一梦,梦境与此相似:寒夜挑灯刺绣,“忽闻背后有步履声,回顾则一男子闯入。

危起呼婢翠儿,则男子亦踟躇却立,不敢相逼。

须臾已杳,声影俱无”(P126)。

两人同时同做一梦,似乎两人真魂梦中见面,在写法上,这简直就是《牡丹亭》中柳生、杜丽娘之梦的翻版,梦中的经历与现实的经验变得没有差别,梦就等于现实,就是一对陌生男女初次邂逅的真实经历。

第二梦发生在聂生考中亚员、成为新贵、又接到妻子病危的消息之际,他梦见自己回家,看到妻子已死,读妻子遗书,奇怪的是,正读时竟看见死去的妻子跟活着时一样神采奕奕走来,她告诉聂生:“妾前生系修微庵中尼妙莲也,……君时为维扬秀才,……矫然秀出于人丛中,不觉一时生艳羡心,以此堕落,结是姻缘,固非君妻也。

君妻现已及笄,欲一往见之乎?”(p125)然后携聂生腾云驾雾到孙家庭院,让他与新娘交拜,引他入洞房,聂生揭开红巾一看,发现新妇正是以前梦见过的临窗刺绣女子。

后来聂生回到家,妻子已死,一切均如梦中所见,梦中妻子口述的话也多半是遗书上的字。

再后来聂生真如梦中一般与孙家小姐结成夫妇。

此梦之希奇在于梦与现实时空中发生的真事重合,既有同一时间的重合,又有与未来时间的重合。

做第三梦前,聂生已做官数年,为时贵所忌,身体也欠安。

这次他梦见前妻成了“蓬莱第三岛仙子”,仙女告诉他:“郎君禄位应尽今日,……君新夫人不久亦当逝世,仍还阆苑。

妾怜君在世无伴侣,故祈之氤氲使者,暂延鹤算,永结鸾俦。

”此外,仙女的法力还渗出梦外――聂生梦醒,正要吃药,忽然药碗堕地,聂生知道有异,让其他医生复诊,才发现原先的医生开错了药。

成为仙子的前妻既救了他性命,又延了新妇寿命,还预告了他的未来。

梦的力量渗到现实中来,似乎现实由梦造成。

这三个梦都表现出与现实的种种关系,梦中发生的事与现实发生的事互相印证、补充,以合乎逻辑的方式一起构成了主人公的生活。

梦被叙述成对现实的解释。

小说的内容是男人生活中一件很普通的事:断弦续弦,梦的主题恰好关于前妻新妇

从叙事的角度看,梦的插入便于作者把男人的婚变叙述成一桩奇迹:前妻名为死亡,实则修炼成仙;新妇虽是明媒正娶,却是天定姻缘。

作者通过这几个梦,把男主人公的第二次婚姻叙述成了神奇姻缘。

一般说来,梦的工作往往包含一大堆的“凝缩作用”,真正的梦大多是经过“凝缩”的梦,梦境中常常会出现一些集锦人物、混合影像,“‘梦的显意’,就有如象形文字一样,其符号必须逐一地翻译成‘梦的隐意’所采用的文字。

因此,这些符号决非以其原形的形态即可解释,它必须按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来作这项翻译的工作。

”③《三梦桥》中的梦没这么复杂,里面没什么集锦人物和混合影像,因为作者不是在记录真正的梦,而是在讲故事,在大故事框架中讲了三个规范的小故事罢了。

作者用人物的梦境来解释人物的现实生活。

这里,对梦的利用只与我国古人关于梦的观念――梦可以用来预言未来、臆测未来――相符。

④    然而,一旦读者采用另一种梦的观念――“梦的内容是在于愿望的达成,其动机在于某种愿望”⑤,重新审视这三个梦,就会发现,这些梦确实是“一种愿望的达成”――男人愿望的达成,它们构成了男主人公的心理生活;不仅如此,从叙述者对梦的因素的利用、调控中,还可以看到一个持男性立场、男性偏见的、狡猾的叙述人,他巧妙地通过叙述梦境,自觉不自觉地掩盖了男人的意图、维护着男人的利益;同时也可看到男性作家在处理这类题材时的困境及其克服困难的方法。

这里,从“梦的显意”挖掘出“梦的隐意”并不难,因为这些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只是富含“隐意”的梦故事而已。

在讲聂生的第一个梦之前,叙述人交代了聂生婚姻和经济状况:“生妻颇解书史,能作小诗。

每当月朗花妍,风和日丽,则命酒对饮,藏钩射覆,击钵联吟,自得闺帏乐趣。

家固中人资,生又寡交游,米盐琐屑,概弗撄心,人视之几若神仙中人。

”(P123)男子离家的目的不外乎这些:改变婚姻状况、改善经济状况、提高社会地位或实现自身抱负。

聂生似乎不是抱着这些目的走的,表面上看,他是“不得已,束装就道”,因为他的妻子无可挑剔,生活如同神仙。

然而这仅是叙述者的诈笔。

聂生的第一个梦很快暴露了他的真实愿望:他希望重获贵族公子邀请,希望与贵族家庭结成某种关系;梦中误闯闺阁,见一女子临窗刺绣,那是对贵族夫妇生活的幻想,也是不满自身婚姻状况的曲折反映。

梦前,聂生结识了孙公子,孙公子“衣履华焕”,孙家“甲第巍然……祖父并仕于朝”(P123),聂生原来“神仙中人”的生活跟这一比,显然不再理想,何况他曾“纳栗为上舍生,为后日赴北闱地”(P123),原本就有这样的功名心,就不能说他离家是“不得已”,说“不得已”,那是叙述者为人物打掩护。

第一梦表明聂生对孙家的生活产生了艳羡之情。

他不仅想改善原有的经济状况社会地位,潜意识里还希望改变婚姻状况,然而妻子知书达理,婚姻生活几乎无可挑剔,要在原有婚姻基础上再做奢想似乎不合情理。

如何在现实中实现聂生的这些愿望呢?叙述者很快叙述聂生应京赴考,名列亚元。

一方面的梦想实现了,而婚姻方面的梦想呢?聂生京试获捷,机会来了:“逾月,家中催归符至。

盖生妻别后病咳,秋深益剧。

生摒挡行李,久之始发。

”(P124)为什么“久之始发”?表面上是因“摒挡行李”,从聂生第二梦来分析,他也是有意拖延,这又是叙述中的一大诈笔。

第二梦是两件事的组合:妻子死亡,以及聂生与孙小姐的婚礼。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做第二梦前,聂生的社会地位、经济地位都有所提高,应该说更配上孙府小姐,而要明媒正娶这位府第小姐,最大的障碍是妻子妻子不死,贵族小姐再怎样也只能做个小妾。

可以说,此时妻子死亡正合丈夫心意,但要丈夫因此高兴起来又不仁不义,于是,女人自己来为男人解脱,“固非君妻”,只因前缘。

本来就不是夫妻,生离死别也不足惜,无非是缘分已尽,旧的婚姻是不算数的,大可一笔抹杀。

更何况女方死了也不算真死,而是堕落结束,返回天庭修炼去了,这无疑是件好事,做丈夫的大可不必伤心,也无须内疚。

女人跟从男人、嫁给男人是“堕落”,若看到丈夫在婚姻上要另谋出路,仍死心塌地缠着他,不及时退身,那更是堕落。

一旦丈夫变心,女人应立即给予理解,不阻挡、不作梗,甚至还应主动撮合丈夫的新婚。

此梦表现了聂生愿望的实现。

叙述者用梦合情合理地解释了聂生前妻的死亡和后来新妇的迎娶,这种解释之所以特别有趣,是因为叙述者掩盖了男主人公的欲望、为男人推卸了责任。

之后,梦事应验,一切如男人所愿。

男人无须有任何愧疚,因为娶新妇前妻允诺的,甚至婚姻也是前妻撮合的。

小说刻画的是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形象,这样的女子天上才有,凡间难寻。

于是在第三梦中,聂生果真梦见前妻成仙,既是仙女,就有仙术保佑他有生之年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最后一梦更赤裸地表达了男人愿望:女人不仅应撮合男人的新欢、乐于让位给新妇,而且还要保佑男人及其新欢婚姻美满。

小说的题材非常简单,无非是夫妻离别、妻死夫婚,但若写的是恩爱夫妻中的一方死亡和另一方再婚,那就颇费周折了,情节发展也难合逻辑。

推演一不当心,便会使读者对再婚的一方产生强烈的反感。

像莎剧中的哈姆雷特,见母亲守寡不久快乐再婚,便愤懑感叹:“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但《三梦桥》的作者采用了一个处处为男人说话的叙述者,用三个梦的戏法把男人的再婚解释得合情合理,谁读了都不会说:“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男人!”    从常理看,同时从叙述者轻描淡写的叙述――“盖生妻别后病咳,秋深益剧”――来看,聂生前妻的病亡与夫妻离别有关。

聂生的难题也即叙述者的难题是:男人在喜新厌旧之际,特别是,想在各方面改善而前妻的存在已成障碍时,如何摆脱这么一个贤德妻子?如何使自己理由充分、行事合理,在两性关系中理直气壮?封建时代,男人几乎可以随意休妻。

但《大戴礼记》也规定了三种情况下不能休妻:“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

”⑥显然,在聂生的情况中,他无法随意休妻。

三梦桥》的构思难点在于,既要掩盖男主人公的见异思迁,又要实现他的见异思迁。

在自身社会地位提高时,男子难免不生出“陈世美”之想,而在聂生故事中,要抛弃的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妻子,这又有悖孔孟之道、有违士大夫操守,同时在人物设计中,让一位千金小姐甘愿作妾又不合常理,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其妻恰到好处地“消失”,因此用梦故事塑造出一个高高兴兴退出、还能撮合丈夫新婚的贤德仙女,一个男性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

虽然作家一心想用梦来解释人物的生活,表现男主人公第二次婚姻的神秘奇异。

但读者在梦中还看到了男主人公愿望,以及站在男人立场上的叙述者塑造理想女性的全过程。

理想的女人要花容月貌,悦男人之目;要知书达理,悦男人之心;要地位与男人相称;要心性与男人相通;要善容男人的新欢,要乐忍男人的厌旧。

女人或活或死或成仙,目的只有一个:要不断满足男人各方面的欲望,保证男人的幸福生活。

王韬是中国近代史上很有影响的改良主义先驱,他学识渊博,曾游学西欧,又编辑报纸,评论时政,主张变法,呼吁改革封建制度。

但其改良思想主要是经济上的,在道德方面,他仍主张维护封建伦理道德。

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他持明显的男权中心立场,《淞隐漫录》中的短篇故事大多有此之嫌⑦,《三梦桥》一文也难脱窠臼,但它在叙事方面的绝招是:叙述者努力把男主人公写成一个被动者――他的行为受到梦的影响,而把他的前妻写成主动者,在梦中对丈夫频频指导,叙述者又始终要读者与这个被动的男主角融为一体,一起参与塑造理想女性的形象。

事实上,女性只有顺从男性的控制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而叙述者把故事叙述成:男人在理想女性的指导下得到恒久的幸福。

通过三个梦的戏法,作者掩盖了妇女在社会及两性生活中处从属地位这一事实。

男人一边为女人立牌坊,一边享受着女人的牺牲;一边费心尽力塑造理想的女性,一边名正言顺满足自己的欲望;男人可在人间享受两性关系的自由,女人则到天上去修炼成仙⑧,这样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女人好坏,是由男人定的,所谓道德是社会强势群体考虑自身利益而采取的一种立场。

当然,“女权主义‘主题’不能使一部矫揉造作、脆弱、陈腐的作品变得有价值;而非女权主义,甚至反女权主义‘主题’也不会使一部严肃的作品失去意义,即使是针对妇女的”⑨,《三梦桥》中的反女权主题并未影响小说的价值,因为严肃艺术中最重要的是写作技巧和新颖独到的见解。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张俊萍,江南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上海师大比较文学专业在读博士,主要研究比较文学、中西小说;张蓓,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系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

① 王韬:《淞隐漫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文中引文后标明页码的都出自该书。

② 弗洛伊德说:“几乎在每一个我自己的梦中都发现它的来源就在做梦的前一天的经验”。

见【奥地利】弗洛伊德著《梦的解析》,丹宁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70页。

③ 同上,第168页。

④ 弗洛伊德说:“主张‘梦是预言未来的观念者’,就是利用‘符号释梦法’来对梦进行解释,由其内容、形式加以臆测未来。

”见《梦的解析》第14页。

所谓“周公解梦”正是用梦来测未来。

⑤ 同上,第31页。

⑥ 见《大戴礼记・第八十篇・本命》。

⑦ 《淞隐漫录》中写男子得贤妻美妾、左拥右抱的故事非常之多,不胜枚举,作者甚至以此为男性婚姻生活的完美状态。

⑧ 写男主人公前妻死后成仙或原本就是仙子下凡这样的遇仙情节在《淞隐漫录》中很常见,如《卷十二・月仙小传》,从另一角度看,这也是男人神化一段短暂婚姻的普遍做法,当然同时是为自己多妻多妾、见异思迁找到合适的理由。

⑨ 玛丽・伊格尔顿编:《女权主义文学理论》,胡敏、陈彩霞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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